第一部分(24)
我收起了筆和本,收起了眼中的的謙恭,仰臉看天,一條腿也架在了另一條腿上,調動起全部肢體語言,告訴對方我很煩,請閉嘴。狐狸眼不閉嘴,四年“中戲”收穫的知識她這才用了多一點?一點點。劇團領導眼中也露出了不耐,但無奈,作為領導,他不能遏制一個團隊成員對於團隊活動的參與熱情。
終於還是有人說話。“我說,咱是不是來點實的?就戲談戲,務虛以後再務,齁熱的天!”渾厚的男低音,聲音不大,卻傳到了劇場每個角落,是那種所謂有穿透力的聲音。因狐狸眼的發言而昏昏欲睡的劇場為之振了一振,個把被從睡夢中驚醒的人扭著脖子尋找說話的人。我一動沒動,我知道是誰。“我覺著《 週末 》的關鍵問題在於上面能不能通得過。不是不讓你寫矛盾,沒有矛盾就沒有戲,這誰都知道。但是怎麼寫寫到什麼程度,對編劇是個考驗。你的主題究竟是什麼?到底想告訴人點兒什麼?有什麼積極的意義?不清楚。劇本的不清楚是因為劇作者的不清楚,我建議幫助作者把最近黨中央的精神吃透,從政治上號一下脈。”
“No!”狐狸眼一聲尖叫,像一把利刃將男低音攔腰斬斷,半死不活的劇場徹底興奮了起來,彷彿一齣戲終於進入高潮。“偉大的思想先驅盧梭怎麼說的?——法律是不允許進入劇院的,只要有一點點強制的存在,劇院就由娛樂變成懲罰!著名戲劇理論家威廉·阿契爾怎麼說的?——”
“盧梭說了算還是中央說了算?”
“這正是藝術的悲劇藝術的墮落!是我們劇目質量搞不上去的癥結之所在!”
“你呀,說別的行,還就甭跟我談藝術。想當年我在這兒搞藝術的時候,你還在幼兒園裡‘找呀找呀找朋友,找到一個好朋友’……”男低音今年五十四歲了,距退休還有一年,最後一句他是唱出來的,唱得字正腔圓中氣十足,於是劇場裡響起了稀疏的笑聲,儘管稀疏,也是笑聲。話劇演員尤其知道劇場中笑聲的寶貴,男低音大獲全勝頗有幾分得意,狐狸眼不甘失敗欲起身再戰。領導搶在她的前面站了起來,兩手平伸用力下向壓著,道:
“大夥的發言都很好,從各方面對《 週末 》進行了論證,相信對作者會有所啟發。希望韓琳能將大家的意見琢磨消化,對劇本做進一步修改,爭取在現有基礎上再上一個臺階。……散會!”就散會了。
這天老師沒來,為了什麼事不知道,是不是他也覺著《 週末 》太糟,讓他不好發言,不忍當面傷我,就——躲了?
我低頭匆匆去了劇場的洗手間,直在裡面待到估計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時才出來。我這會兒不想見人,不想聽任何虛情假意的安慰鼓勵,更不想再聽人跟我探討“藝術”,這種借探討藝術之名行炫耀、發洩甚至是填補精神空虛之實的作風平常就令我厭煩,別說在這個時候了。
劇場裡空空蕩蕩,沒有燈光沒有舞美裝置的舞臺顯得破敗不堪,昏暗的光線下,可看得清上面的一層灰塵,毛茸茸的。側幕條都被攏了起來,露出臺後橫七豎八的道具,景片,電線,大小箱子。刷,刷,刷,老朱在掃地。我揀後排邊上的一個椅子悄悄坐下,將自己隱蔽了起來,連老朱,我都不想讓看見。
“孤王酒醉桃花宮/韓素梅生來好貌容/寡人一見龍心寵/兄封國舅妹封在桃花宮……”
老朱邊掃地邊哼戲文,心情很好。我就沒有見他什麼時候心情不好。他來劇院兩年多了,負責清潔和看門,卻沒有人知道他的全名,多大歲數,從哪裡來,如何而來。只知他姓朱,一輩子未婚,無兒無女,也沒有父母,一個徹徹底底的孤人。住一間借建築物拐角搭蓋的簡易小屋,單人床放進去便三面頂牆,只剩一側不足一人寬的過道。放不下桌子,他就撿來大小適宜的木板搭個桌子;水泥牆灰禿禿的不好看,他就把舊掛曆拆了挑漂亮的貼一滿牆,還養花,養鳥,最喜歡的,是吃一口好的。吃飯是他極重視的事,從不湊合。我經常見他坐在小屋門口,自己給自己包餃子:和麵,調餡兒,擀皮兒,砸蒜泥兒,全套的程式。尤其可貴的是,忠於職守。比如你想帶個人進劇場,跟他再熟——哪怕你昨天剛給過他一小袋大米,儘管是你吃不了的,給別人行不行?扔了行不行?給他,就是一份好意,一份惦記,沒用,沒領導發話,他絕不批准。領導常為此感慨,要是部屬都像老朱該有多好:工作好,需要少,無牢騷,狗一樣忠誠,還不必給他評職稱。
大校的女兒 第一部分(25)
老朱仍在唱:“內侍臣擺駕上九重/高御卿發怒你為哪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