棚被打得一佛出世二佛昇天,皮開肉綻,仍然不停地膜拜,其精誠之心真可以驚天地泣鬼神了。改革開放以後,自己腦袋裡才裂開了一點縫,“覺今是而昨非”,然而自己已快到耄耋之年,垂垂老矣,離開魯迅在《 過客 》一文講到的長滿了百合花的地方不太遠了。
至於適之先生,他離開北大後的情況,我在上面已稍有所涉及;總起來說,我是不十分清楚的,也是我無法清楚的。到了1954年,從批判俞平伯先生的《 紅樓夢研究 》的資產階級唯心論起,批判之火終於燒到了適之先生身上。這是一場缺席批判。適之遠在重洋之外,坐山觀虎鬥。即使被斗的是他自己,反正傷不了他一根毫毛,他樂得怡然觀戰。他的名字彷彿已經成一個稻草人。渾身是箭,一個不折不扣的“箭垛”,大陸上眾家豪傑,個個義形於色,爭先恐後,萬箭齊發,適之先生兀自巍然不動。我幻想,這一定是一個非常難得的景觀。在浪費了許多紙張和筆墨、時間和精力之餘,終成為“竹籃子打水,一場空”,亂哄哄一場鬧劇。
適之先生於1962年猝然逝世,享年已經過了古稀,在中國曆代學術史上,這已可以算是高齡了,但以今天的標準來衡量,似乎還應該活得更長一點。中國古稱“仁者壽”,但適之先生只能說是“仁者不壽”。當時在大陸上“左”風猶狂,一般人大概認為胡適已經是被打倒在地的人,身上被踏上了一千隻腳,永世不得翻身了。這樣一個人的死去,有何值得大驚小怪!所以報刊雜誌上沒有一點反應。我自己當然是被矇在鼓裡,毫無所知。十幾二十年以後,我腦袋裡開始透進點光的時候,我越想越不是滋味,曾寫了一篇短文《 為胡適說幾句話 》,我連“先生”二字都沒有勇氣加上,可是還有人勸我以不發表為宜。文章終於發表了,反應還差強人意,至少沒有人來追查我,我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最近幾年來,改革開放之風吹綠了中華大地,知識分子的心態有了明顯的轉變,身上的枷鎖除掉了,原罪之感也消逝了。被潑在身上的汙泥濁水逐漸清除了,再也用不著天天夾著尾巴過日子了。這種思想感情上的解放,大大地提高了他們的積極性,願意為祖國的繁榮富強貢獻自己的力量。出版界也奮起直追,出版了幾部《 胡適文集 》。安徽教育出版社雄心最強,準備出版一部超過兩千萬字的《 胡適全集 》。我可是萬萬沒有想到,主編這一非常重要的職位,出版社竟垂青於我。我本不是胡適研究專家,我誠惶誠恐,力辭不敢應允。但是出版社卻說,現在北大曾經同適之先生共過事而過從又比較頻繁的人,只剩下我一個人了。鐵證如山,我只能“仰”( 不是“俯” )允了。我也想以此報知遇之恩於萬一。我寫了一篇長達一萬七千字的總序,副標題是:還胡適以本來面目。意思也不過是想撥亂反正,以正視聽而已。前不久,又有人邀我在《 學林往事 》中寫一篇關於適之先生的文章,理由同前,我也應允而且從臺灣回來後抱病寫完。這一篇文章的副標題是:畢竟一書生。原因是,前一個副標題說得太滿,我哪裡有能力還適之先生以本來面目呢?後一個副標題是說我對適之先生的看法,是比較實事求是的。
站在胡適之先生墓前(4)
我在上面談了一些瑣事和非瑣事,俱往矣,只留下了一些可貴的記憶。我可真是萬萬沒有想到,到了望九之年,居然還能來到寶島,這是以前連想都沒敢想的事。到了臺北以後,才發現,五十年前在北平結識的老朋友,比如梁實秋、袁同禮、傅斯年、毛子水、姚從吾等等,全已作古。我真是“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了。天地之悠悠是自然規律,是人力所無法抗禦的。
我現在站在適之先生墓前,心中浮想聯翩,上下五十年,縱橫數千裡,往事如雲如煙,又歷歷如在目前。中國古代有俞伯牙在鍾子期墓前摔琴的故事,又有許多在摯友墓前焚稿的故事。按照這個舊理,我應當把我那新出齊了的《 文集 》搬到適之先生墓前焚掉,算是向他彙報我畢生科學研究的成果。但是,我此時雖思緒混亂,但神智還是清楚的,我沒有這樣做。我環顧陵園,只見石階整潔,盤旋而上,陵墓極雄偉,上覆巨石,墓誌銘為毛子水親筆書寫,墓後石牆上嵌有“德藝雙隆”四個大字,連同墓誌銘,都金光閃閃,炫人雙目。我站在那裡,驀抬頭,適之先生那有魅力的典型的“我的朋友”式的笑容,突然顯現在眼前,五十年依稀縮為一剎那,歷史彷彿沒有移動。但是,一定神兒,忽然想到自己的年齡,歷史畢竟是動了,可我一點也沒有頹唐之感。我現在大有“老驥伏櫪,志在萬里”之感。我相信,有朝一日,我還會有機會,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