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艙內只有一張小炕桌,桌上供著用紙寫的“曹太夫人之靈位”的牌位,還有一隻粗瓦香爐。十三齡雙膝跪在靈位前,從懷裡掏出來四個小紅橘,供在桌上。伏地叩首,陣陣有聲,誰也不知道他磕了幾個頭,震得桌上的紅橘滾滾落地。
吳氏、玉瑩和紫雨、墨雲都被感動得熱淚盈眶、欷殻в猩��
十三齡磕完頭站起來時,額頭已有血跡。他強忍悲痛,咬緊牙關沒讓眼淚流出來,只說了一句:“曹老爺,遇事多往開處想吧。霑哥兒,一路順風,後會有期。”言罷,一安到地,磨頭就走。
曹霑追出艙外,十三齡已然跑遠了。
“齡哥!齡哥!——”曹霑跳下船頭:“你站住!我有話跟你說。”
從今一別也許再難一見。在這個時候曹霑想跟自己說句話,當然不能拒絕。可十三齡的跑,僅只是怕自己的眼淚引來大家的悲傷。他停住了腳步,曹霑也追到了跟前,他一把抓住十三齡的胳膊:“我問你,如今的我還是富家子弟嗎?”
一句話把十三齡問得一愣。頃刻間無言以對。
曹霑並不去理睬他,趴在地上用雙手撮起來一小堆土,順手拔了一根小草,插在土堆上,他抬起頭來,以一雙淚眼望著十三齡:“犯官後裔,等著跟你這個臭唱戲的下九流,一塊兒磕一個頭,咱們對天盟誓,今生今世,生死與共,禍福同當。你就是我的親哥哥!”
十三齡腿一軟,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抱住曹霑“哇”地一聲,嚎啕大哭了。他把憋了很久很久的眼淚,像山洪爆發似的一瀉千里。
曹霑回到船上。船家執篙點岸,將船撐到江心,揚起風帆,大小兩隻官船在風雨長江中,沿江而下。
鬼臉城頭。滿臉淚痕的十三齡站在風雨的肆虐中,大聲地呼叫著:“霑哥兒!霑哥兒!我的好兄弟!”
官船在風雨中顛簸而進。
船艙裡,曹手上託著一隻小紅橘,感慨萬千的跟大夥說:“真是讓人料想不到,我曹家三代四人深受皇恩,百年旺族的一位堂堂誥命夫人臨終之奠,竟然只有一個唱戲的小娃娃,用四隻小紅橘來弔祭,唉——這真真是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啊”言罷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阿瑪,咱們家怎麼會虧欠那麼多的銀子?幾十萬兩,幾十萬兩的。可從打我記事起,咱們家並沒有什麼大肆揮霍之處啊!”
“是啊,咱們可有什麼揮霍之處呢。”曹自己斟了杯酒,接著說:“聖祖南巡,你瑪發四次接駕,金子、銀子花的跟淌海水似的。什麼罪過、造孽就都講不起了,只要是世上有的,沒有不積山填海的,四臺大戲,晝夜可以演唱,專供聖祖仁皇帝隨時娛樂當時有人寫詩說:‘三叉河口築帝家,金錢濫用比泥沙。’一虧空就是幾百萬兩的帑銀,幸虧聖祖心裡明白,讓你瑪發跟你大舅爺,一人一年輪流到揚州管理鹽政。十年之後虧欠已然補齊了。到我接任江寧織造之後,可又虧了二十多萬兩銀子,讓我補,我拿什麼補。前兩年算下來,還虧三十萬兩。找揚州的鹽商借了二十萬兩,讓你三大爺又從中剋扣了五萬兩。原說老太太把自個兒的儲蓄拿出來,也能抵上十萬兩,可這一抄家嘿嘿,嘿嘿。”又是一杯酒,被曹一口飲下。
“老爺。”吳氏抹了一把眼淚,“此番奉旨進京,您估摸著?”
曹放下酒杯,轉過頭去看了一眼窗外。
窗外,風急浪湧,雨打船舷。
曹嘆了口氣,伸手把曹霑拉到自己懷裡:“風雨飄搖,前途莫測呀!”
“老爺。”老丁往前挪動了一下身子:“我可聽說霑哥兒的表哥小平郡王跟和碩寶親王自小過從甚密,幾乎無話不談,和碩寶親王不單立為東宮,而且眼下還執掌著軍機處,要是求和碩寶親王,在當今面前說句好話,準能逢凶化吉。”
“嗯,嗯。”曹點頭稱是。
“還有”老丁接著說:“咱們家如今的族長宜老爺很得當今萬歲爺的賞識,又升官兒,又賞房子,過年過節還賜福壽字兒,咱們到京之後,求求怹給講個人情”
“有道理,一筆寫不出兩個曹字。”
“倘若人情不足,芷園老宅還埋著那對金獅子”
曹一揚手,止住老丁:“我怎麼就沒想到啊,對呀!人財兩進,必能化險為夷!”他一時興奮,揮手擊案,十三齡供的小紅橘又被震落地上。
吳氏急忙拾起供好:“霑兒、玉瑩,你們快過來磕頭,求太太在天之靈,保佑阿瑪平安無事,咱們全家吉祥。”
曹霑、玉瑩二人跪倒靈前,虔誠地合十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