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灣。我喜歡那港灣,這種喜歡只有孩子才有,對他來說,那地方無非是個散步的地方。我記得那港灣的景象:擠滿了光著桅杆的縱帆船和矗立著四個煙筒的蒸汽船,這種船的主桅很高很高,只得從外國進口。如今,這裡只有鋼鐵造的船了,時而有艘高大的輪船載著遊客和兒童,船帆閃亮,松木發光,一點不像過去的那些大船。
那些縱帆船真多,當它們放下船帆時,港灣便成了一片矛一般桅杆的叢林。
雨後,縱帆船總要展開船帆,晾乾帆布,一支鼓滿風帆卻靜止不動的船隊,整個港灣變成一片噼啪作響的帆布,一英里外也能聽見。那些船帆真高,要是不那麼透光的話,它們傍晚投下的陰影定會遮住半座城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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靴子店鋪(2)
然而,即使在傍晚,在清晨,太陽也會透過船帆,把琥珀色的光線投到港灣,投到街道。20年了,這光線我再沒見到過。
沃特大街從頭到尾整條街鋪的都是把人簸得耳暈目眩、把輪子顛得嘎吱作響的鵝卵石。這是唯一一條鋪過的街道。其他街道都是泥路,泥坑很大,有些甚至還給取了綽號。夏天,為了壓壓塵土,至少從理論上講為了不再產生更多的泥坑,主要街道偶爾鋪些瀝青。乾燥的日子裡,塵土覆蓋著所有的東西,儼如果霜。假如沒風,城市上空會形成一團黃色的塵雲。你曾告訴我,你父親從眉脊山往下看時,總是帶著快活的口氣談論那團塵雲,用同樣的口氣,他還談起這件事:當人們給聖約翰斯街鋪瀝青時,那氣味臭得〃上等好肉〃人家簡直沒法開窗戶。
整座城都散著味。瀝青和塵土,馬糞和松油,還有魚、鹽、艙底水混雜在一起的臭烘烘的氣味。工廠、煉爐、船上鍋爐間燒炭的氣味。整座城都在響。那是掙扎著爬上山朝羅林十字街駛去的有軌電車碾出的聲音。
在帆船的繩索當中,鸚鵡在咯咯咯地叫。這些船載著沉甸甸的朗姆酒從牙買加和巴貝多駛來,又裝滿鹹魚離去。
我記得一群群海鷗尖叫著在男人們的頭頂上盤旋,在街巷裡,在沃特大街和海港街之間所謂的〃羊腸小巷〃裡,他們站在桌前拾掇海魚,海鷗俯衝下來,啄著依然拿在他們手上的魚的內臟。
因為是外科醫生,我父親自己拾掇魚,不承認這樣做是因為沒有拾掇的魚價錢便宜些。我記得有一次他雙手摳住一條鱈魚的魚鰓,拖著走來,這條魚真長,尾巴拖在地上,在我們身後的人行道上留下長長的一道粘液。他好不容易把魚拖到車邊,放在事先攤開的紙上,量出這魚有四英尺長,說這魚肯定有100磅重。〃比你還重。〃他說。我打量著放在車上的鱈魚,下顎處的幾條觸鬚像鬍子,面板上的黑點眼球一般大小。〃只有我們兩個人,怎麼吃得完?〃我問。〃我們不吃,全部給醫院送去。〃父親回答。
過去,我經常站在臥室窗戶前,欣賞著慢慢降臨到這城市的暮色,看著牆板房子漸漸褪去,彷彿它們的亮光是從裡放出來的,等最後一縷慢慢滲出之後,就再也看不見了。每天,這景象都這樣。每天,像這樣的景象還有成百上千,枯燥得讓人驚訝,讓人疲憊。
斯莫爾伍德,當時的情形就這樣,不是300年前,而是20年前,一代人的時間。
寫這篇日記,我彷彿是在跟人們道別,彷彿他們就睡在隔壁屋裡,等早晨我離去之後會讀到我寫的東西。
要確定何時發生了何事,那是不可能的,有時,要記住事情發生之前的生活狀況也是不可能的。這就是我們讀書時這城市的情形,這就是它當時的模樣、氣味和聲響。
可是,在我們之間發生那件事情之前,在我們相見之前,這城市是個什麼模樣,是個什麼感覺,我們無法記起,如同剛剛誕生的我們無法記起自己的感受一樣。
我是個紐芬蘭人,年近46歲了,那些原本要推選我的人知道我這人是最沒資格被人寫傳記的,然而卻有人給我寫了部傳記。
我生於1900年的聖誕前夜,基督誕辰的前一天,新紀元的前一週,母親因此相信我命中註定會飛黃騰達。在家裡13個孩子中,我排行第一,排行最後的也是在聖誕前夜出生的,當時我已經25歲了。〃13,倒黴的數字,倒黴的一窩。〃父親說。
沒人稱我父親〃查利〃,大家都叫他〃斯莫爾伍德〃。他討厭這名字,我想是因為這名字使他想起自己是某某人的兒子,而不是自我造就的。
高中畢業之後,父親懷揣著夢想去了波士頓,但回來時卻一貧如洗。此後他在自家辦的鞋靴作坊幹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