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怔,低頭理出中單的袖口。想著自此後又要應付玉樞的種種心思,不覺苦笑:“你說得沒錯,我最怕姐姐不高興了。”
出了漱玉齋,直走進益園,我這才問小蓮兒道:“你和采衣很要好麼?”
小蓮兒一怔,想了想道:“認真論起來,也只是相熟,並不算要好。”我一時好奇起來,便在紫藤花架下站住了。小蓮兒續道,“小七……嗯……采衣是大人走後才得寵的女御,若不是因為聖上病重,這會兒若生下一兒半女,恐怕也是姝媛了。”
藤影在裙上綿延至地,奔向遠方隱約繁盛的花事。缺了時日,終是力不從心。想起曾經被皇帝寵幸過的美貌女御——因妄議周貴妃而病死在宮外的張女御、恃寵生嬌的王女御和鄧女御,在定乾宮寢殿苦苦等候卻被貶斥的黃女御,還有慘死的紫菡,或者還有我怎麼都想不起的那些——不禁嘆息:“聽你這樣說,倒真是可惜了。”
小蓮兒笑道:“采衣得寵的時候,正是我們娘娘懷著壽陽公主的日子,也算一枝獨秀。但她一絲傲氣也沒有,私下裡總來求奴婢,想去我們娘娘面前侍藥。因此才熟識。奴婢怕娘娘見了她不高興,便沒有回。年初聖上遣散女御,不想采衣竟分到了漱玉齋,也是巧了。大人不也很喜歡她麼?奴婢聽說大人一回來就賜了她名字,漲了她的月例。”
我一時語塞,不覺笑意嘲諷:“是很好。”小蓮兒一臉不解。我又道,“那便留下她,以觀後效。”
本當是往後殿習舞的時辰,玉樞卻坐在凝萃殿前繡花。她穿了一件妃色團花對襟襦衫,繫著一條茜色長裙,腰間結著青白雙魚玉扣。百合髻高高綰起,簪了兩簇水紅色薔薇宮花。額間花鈿揚起修長紅翼,似要一頭飛進薔薇花叢。銀針閃閃,綵線細若遊絲,周遭靜若空谷。
年紀漸長,玉樞卻比從前更加嬌美。我撫一撫自己乾冷粗糙的肌膚,再瞧一瞧自己一身華裳,像一段錦繡裹在了枯木上,頗感力不從心。我和她明明生著同一張臉,瞧上去卻似兩個人。她繡花時胡思亂想、心不在焉的神情,依舊還有小時候嬌憨茫然的樣子。而我,卻無論如何也尋不見過去的蹤跡了。
小蓮兒早已上前稟告。銀杏是第一次見到玉樞,呆了片刻,張了張口說不出話來。
玉樞聽說我來了,猛地站起身來,險些掀翻了針線。我疾步上前,立在階下,規規矩矩行了大禮:“微臣參見婉妃娘娘,娘娘萬福。”鼻尖貼近地,能聞到兩旁逸出的春泥氣息。
靜了好一會兒,玉樞親自下階扶我起身。未待我看清她的臉,她已緊緊抱住了我:“你走的時候,怎麼也不和我說一句話?你便是來不及等我醒過來,把我喚醒都不願意麼?”說罷哭了起來。她的左拳砸在我的背上,落勢沉重,收勢卻輕。
我不想見了面第一句話是這個,想一想當年告別的情形,也確是我矯情了些。我又慚愧又心酸,哽咽道:“我錯了,姐姐不要生我的氣。”
玉樞這才放開我,低下頭,兩隻手在臉上胡亂拭淚,像個小孩子一樣啜泣不絕。小蓮兒上前笑道:“好容易大人回宮了,娘娘該高興才是。哭冷了臉,傷肌膚。請娘娘和大人去屋裡坐,奴婢吩咐人打熱水去。”說罷向綠萼使了個顏色,綠萼忙掏出帕子為我拭淚,銀杏扶起我,跟著玉樞一道走入凝萃殿的西廂。
凝萃殿的西廂凝聚著一股熟悉的暖香。玉樞一進來便低頭哭個不停,連珠價地責備我:“你辭官離宮這樣的大事,都不來和我說一句話。宮裡知道了,都說我容不得你。你倒好,去青州躲清淨,我卻是難做人。我生壽陽的時候,吃了那麼多苦,想一個親近的人在身邊陪著也沒有。虧得晅兒還念著你,總是問我姨娘去了哪裡,為什麼不來看他。一個三歲小兒的心腸都比你熱,你說你慚不慚愧!”說罷拋下已經溼透的絹帕,又摸出一副來握在臉上,哭個不住。
我愈加慚愧,復又一驚:“姐姐難產了麼?怎麼不寫信告訴我?”
玉樞扭過身去:“我難產幹你何事?寫信告訴你又有什麼用?!你說你會陪我生下這孩子,一扭頭先逃跑了!你最壞最無情!虧我還在陛下面前想了好些無用的話來挽留你的官位,你就是這樣報答我的!”
我被她說得焦躁起來,只得轉頭問小蓮兒:“娘娘分娩的時候,老夫人沒有進宮陪伴嗎麼?”
小蓮兒委屈道:“老夫人那時明明在青州——”我這才想起來,原來母親是在玉樞產下壽陽之後才回京的。
玉樞打斷道:“和她這個無情的人說這些做什麼?說了也是無用,不準說!”小蓮兒只得噤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