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來,毛巾一遮,天真地一笑,雙方心知肚明,就過去了。行販多為婦女,作風精明潑辣,當要質疑她的秤,便揚聲叫:我的大妹妹啊!像是有無限的誠懇和委屈。這就是徐州地區的鄉民。
我們地區文工團是在1976年開春時節來到魏莊。我曾在許多篇小說裡寫過我們團,一個地區級的全民所有制文工團,前身是江蘇省柳子戲劇團。“文工團”這名字聽起來就像戰地服務的軍事組織,事實上只不過是那時代裡對綜合文藝的命名。歌舞,曲藝,戲劇,確實有著靈活機動的戰鬥性功能,可適應繁簡不同的演出場合。這類短小精悍的團體在推行樣板戲的七十年代初期,幾乎一無二致地擴充編制,提升標準,足夠排演全場的芭蕾舞劇。一時間的輝煌過去,臃腫的人員立即成為沉重的負擔。在這最先進的國家體制之下,財政要開支所有演職員的工資,而且,因效仿樣板團待遇,每人每月格外貼補營養費,對以農業為主體經濟的地區,如此開銷不免是過奢了。現在回憶,文工團的生存一直處於憂患之中,也許不是以經濟的方式,但實質依然是經濟的,雖然市場的時代遠未到來,政治意識形態占主導地位。具體時間記不清了,只記得我們團被定出演出場次的指標,而在此之前,我剛進入文工團的1972—1973年,慰問軍隊和省級匯演是我們的主要任務。相當數量的演出場次要求有充足的劇目,在劇目上,我們團提早地經歷了投資失敗所帶來的危機,當然,還是以政治的名義,但遭受重創的是財政。準備上演的一出大型歌劇被批評為替劉少奇翻案的“毒草”,沒什麼可商量的,只得下馬。此時,出去學習,抄譜,置辦服裝道具,還借人調人——每一次排演新戲,都懷著極大的期許,期許從此翻身上馬,柳暗花明,於是大張旗鼓,等劇終落幕,緊接著就是遣散借調人員。我們這些年輕男女,是文工團裡的小輩,文工團沿襲著舊式團體的風氣,像個大家庭,凡事都有長輩扛著,我們百事不管,只是將些流言傳來傳去。聽說事情發生以後,團裡的書記——這名書記的形象、氣質、裝束、言語,都像是農村生產大隊的書記,以此也可見得我們這個地區文藝團體的性格——書記說出一句極慘痛的話,他說:我現在要死都沒處可死!txt電子書分享平臺
王安憶:魏莊(2)
這一年的魏莊之行,帶有臥薪嚐膽的意思。舊曆年前,我們去江西九江文工團學習了一部新歌劇,《模範山鄉》。其時,全國文藝略顯復興的氣象,八部樣板戲外,又創作並且欽定了幾部,納入樣板,比如京劇《杜鵑山》、芭蕾《沂蒙頌》。除此,各地還出臺了一些不算樣板卻也准許演出並且傳播的歌舞戲劇,各級軍隊地方每年一度的文藝匯演,就是對創作的鼓勵支援。雖然文藝政策拘謹,政治第一,但國家一統,亦能集中財力人力,也有另一種活躍。總之,全國八個樣板戲的局面已呈破冰之勢。《模範山鄉》說的是第二次國內革命,歷史早有明鑑,不會再生政治嫌疑,音樂是以興國山歌為素材,老區的民俗,也不會產生文化上的歧義。於是,我們團就在它身上開始新一輪的押寶。在此之前,我們團和地區另幾個劇團,梆子和柳琴,聯合舉辦大規模的招生,四鄉八里熱愛文藝的青年紛紛來此報考,考試進行了好幾天。這一回,我們團招募的多是聲樂和器樂,說明有意識地向轉型準備,從歌舞曲雜轉向大型歌劇。這樣的轉型在我們團短暫的歷史上發生過無數回,每一回都是受具體劇目的驅使。歌舞曲雜轉向歌劇——為排演湖南省歌劇院創作的歌劇《農奴戟》;有兩度轉向芭蕾——先是《白毛女》,後是《沂蒙頌》。每一次為轉型招來不同特長的人,也因此,我們團的人才很雜,做什麼的都有,排什麼都缺人,多少也反映了建國以後新文藝的面貌。就這樣,新招來的人員以實習的身份參加排演《模範山鄉》,勉強湊齊一個單管制樂隊和四聲部合唱團,出發往魏莊去的早晨,站了滿滿一院子,上車則有一行,浩浩蕩蕩駛過狹窄的石子路,往鄉間去了。
離開城裡的駐地,去到郊縣排練,是為排除干擾,也為向上級部門,地區文化局明志,其實有些誇張,可怎麼辦呢?我們團總是不景氣,消耗一大堆財政,卻不能有一點可喜的成績,為領導長臉。不是不努力,而是世事不可測,我們掌握不了事態,只能在姿態上做文章。否則,真的很難解釋,憑什麼要在這麼一部粗糙的歌劇上大動干戈。這部大戲,除了政治正確以外,從情節到音樂都很平庸,看不出有其他成功的希望。我們蝸居在這個偏僻的村莊裡,夜以繼日地排練著。好在,我們團已習慣這樣漂泊的生活,比較巡迴演出,至少是安定的。到週日休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