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稿
2008年7月30日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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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少功:漫長的假期(1)
作家,歷任《海南紀實》主編、《天涯》社長等。著有短篇小說《西望茅草地》、《歸去來》等,中篇小說《爸爸爸》、《鞋癖》等,散文《世界》、《完美的假定》等,長篇小說《馬橋詞典》、《暗示》、《山南水北》等。另有譯作《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惶然錄》等。曾獲多個獎項。作品有英、法、荷、意、西國等多種外文譯本出版。
我偶爾去某大學講課,有一次順便調查學生讀書的情況。我的問題是這樣:誰讀過三本以上的法國文學?(約四分之一的學生舉手)誰讀過
紅樓夢》?(約五分之一的學生舉手)然後,我降低門檻,把調查內容改成紅樓夢》的電視劇,這時舉手多一些了,但仍只是略過半數。
這是一群文學研究生,將要成為碩士或博士的。他們很誠實,也毫不缺乏聰明。我相信未舉手者已做過上百道關於《紅樓夢》或法國文學的試題,並且一路斬獲高分——否則他們就不可能坐在這裡。
問題在於,那些試題就是他們的文學?讀書怎麼成了這麼難的事?或者事情別有原因:是什麼剝奪了他們廣泛閱讀的自由?
我不想拍孩子們的馬屁,很坦白地告訴他們:即使在三十年前,讓很多中學生說出十本俄國文學、十本法國文學、十本美國文學,都不是怎麼困難的。我這一說法顯然讓他們驚詫了,懷疑了,困惑了,一雙雙眼睛瞪得很大。三十年前?天啦,那不正是文化的禁鎖和荒蕪時期?不正是“*”的十年浩劫?……有人露出一絲訕笑,那意思是:老師你別忽悠我們啦。
沒錯,是禁鎖是荒蕪甚至是浩劫,從當時大批青年失學來看的確如此,從當時官方政策主體來看的確如此。但你們注意了:一具病體並非屍體,仍有不絕的生力,包括生力的逐步恢復和增強。“*”不過是一場大病來襲,但如同歷史上文網森嚴的舊中國和政教合一的舊歐洲,它並不曾冷卻民眾的精神之血,無法遏制新文化的萌發、繁殖、積聚、壯大以及爆發,直至制度層面的變革。這才是歷史真切而生動的過程。我們曾用這種眼光注意過很多複雜局面,包括宗教法庭與牛頓的共存,普魯士帝制與黑格爾的共存,斯大林鐵幕與肖洛霍夫、愛森斯坦、肖斯塔科維奇的共存,為什麼獨獨樂意給“*”隨便貼一枚標籤?是什麼人最習慣和最愜意地使用著這一類標籤?
中國諺語:知其一,還要知其二。
偷書
我當年就讀的中學,有一中型的圖書館。我那時不大會看書,只是常常利用午休時間去那裡翻翻雜誌。《世界知識》上有很多好看的彩色照片。一種航空雜誌也曾讓我浮想聯翩。
*”開始,這個圖書館照例關閉,因受到媒體批判的“毒草”越來越多,圖書館疲於清理和下架,只好一關了之。類似的情況是,城裡各大書店也立刻空空蕩蕩,除了*、列寧、毛澤東一類紅色《聖經》,除了少許充當學習資料的社論選編,其他書籍幾近消失。間或有一點例外,比方我買過一本關於海南島青年創業的小說,但總是讀不進去,一時不知是何原因。
1967年秋,停課仍在繼續,漫長的假期似無盡頭。但收槍令已下達,革命略有降溫,校圖書館立刻出現了偷盜大案:一個牆洞駭然觸目。管理圖書的老師慌了,與紅衛兵組織緊急商議,設法把藏書轉移至易於保護的初中部教學樓最高層,再加上鐵柵鋼門,以免毒草再次外洩。不過外寇易御家賊難防,很多紅衛兵在搬書時左翻右看,已有些神色詭異,互相之間擠眉弄眼。後來我到學校去,又發現他們話題日漸陌生,關於列賓的畫,關於舒伯特的音樂,關於什麼什麼小說……這是怎麼回事?你們在說些什麼?
韓少功:漫長的假期(2)
如果你是外人,肯定會遭遇支吾搪塞,被滿臉壞笑的他們瞞過去。好在我算是自家人,有權分享共同的快樂。在多番警告並確認我不會洩密或叛變之後,他們終於把我引向“胡志明小道”——他們秘密開拓的一條賊道。我們開鎖後進入大樓某間教室,用桌椅搭成階梯,拿出對付雙槓的技能,憋氣縮腹,引身向上,便進入了天花板上面的黑暗。我們借瓦縫裡透出的微光,步步踩住橫樑,以免自己一時失足踩透天花板,撲通一聲栽下樓去。在估計越過鐵柵鋼門之後,我們就進入臨時書庫的上方了,就可以看見一洞口:往下一探頭,哇,茫茫書海,凝固著五顏六色的書浪。
這時候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