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那人吧,也不知是因為年紀大了,還是被盛名所累,這些年在實證上是愈發縮手縮腳,遇到一些想不通的關節時,寧願帶一大堆人翻來覆去推演、計算一兩年,都不肯輕易多做兩回實證,導致許多事遲遲沒有明顯進展。”
二十年前,孔素廷憑著成功冶煉出白口生鐵、名揚天下時,還不足三十歲,真真算是年少得志。
要知道,在此之前七、八百年間,大縉各州——包括京中的少府匠作司——都只能得到延展性好卻相對柔軟的塊煉鍛鐵。
更為剛硬的白口生鐵橫空現世,不但徹底影響了舉國的兵器鍛造,甚至促進了水師戰艦換代。而且,在之後這二十年裡,白口生鐵也逐漸被用於鍛造一些日常生活所需器物、農具等。
就是這樣了不起的成就,將年紀輕輕的孔素廷推向了一個學術上難以逾越的高峰,使他在金石、冶煉行當獲得了不可撼動的尊榮地位。
但也正因為此,孔素廷早早背上了盛名包袱,在之後的這二十年裡就愈發謹慎保守,深怕實證失敗的次數過多,會砸了自己的招牌名聲。
“說出來不怕你笑話,”孔明鈺撇開頭,眼角有點點水光,“我打小在他跟前聽教,又時常出入自家工坊,免不了就會生出許多異想天開的假設。我並不認為實證出了差錯是丟人的事,古往今來許多學問不就是從稀奇古怪的假設開始,再反覆嘗試、反覆失敗中得出正確結果的麼?可他不這麼想,總是斥責我莽撞輕率,胡作非為。”
父女倆在對待實證上的觀念嚴重相左,固執的孔素廷索性徹底禁止孔明鈺再出入工坊。
而孔明鈺對待金石冶煉這門學問始終保有滿腔赤忱的熱愛,一門心思就想往更深處鑽研。
她時常趁夜偷偷出入孔家工坊,一遍又一遍孤獨地驗證著自己層出不窮的異想天開,一遍又一遍獨自品嚐著失敗的沮喪。
如此窘迫艱難的處境本就已經很慘,有時被家人逮到她違背父親禁令出入工坊的證據後,她還要面對父親的責難與懲戒,真是聞者傷心見者流淚。
“去年我無意間搗鼓出了銅芯鐵之後,本以為他會對我有所改觀,”孔明鈺強顏歡笑地聳了聳肩,仰面望著光禿禿的樹梢,不願讓眼角的淚落下,“哪知他依然瞧不上我,說我不過是僥倖。”
非但如此,她還因違反禁令出入工坊,被關在家中半年不能出門,到這個月初才解禁。
被禁足的半年裡,孔明鈺憤懣鬱郁,只能時常招惹一下家中年幼的弟弟孔明森。與小孩子嘻嘻哈哈追逐打鬧,於她來說勉強也算個紓解,不然真得憋屈瘋了。
“那不是僥倖,真的不是。我十六歲那年,州府匠作司中郎專程從臨川過來拜訪我父親,談起現行的銅質火炮造價太高,對銅礦耗損也極大,造出來的炸膛風險也大,是以各州都只一門銅炮放在城門樓上做擺設;那時我就琢磨著,若能將鐵摻入銅中合冶,就算不能立刻解決炸膛的問題,至少可以降低單隻用銅鑄炮的成本。”
孔明鈺抬手捂住眼睛,哽咽道:“整整三年,我每日不停推演、計算,夜裡偷偷摸黑進工坊獨自嘗試實證。”
許多個夜晚,她在自家工坊內獨自燒著冶煉爐,試銅水、鐵水合冶比例;獨自看著實證失敗的廢鐵水嚎啕大哭;獨自躲在自己的書房內重新演算,再打起精神孤獨而勇敢地走向下一次未知的失敗。
就是這樣叫人沮喪到近乎絕望的迴圈,整整過了三年,她才得出了“銅芯鐵”。
“真的,根本就不是僥倖。”
淚水從她捂在眼上的指縫中爭先恐後地湧出,太多從前無人可訴的委屈與心酸,終於有了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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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冶煉、匠作之事,葉鳳歌是個外行人。可她看過傅凜在小工坊內一次又一次不厭其煩地嘗試,也看過他嘗試失敗後沮喪地垂著腦袋的模樣。
與孔明鈺的處境相比,傅凜似乎還算好一些。
至少他有權隨時出入小工坊,毫無阻礙地去驗證自己的想法;至少他在做任何嘗試時,小工坊內的匠人都是他得力的幫手,大多事都不需他親力親為;至少他在嘗試失敗後,可以到葉鳳歌面前垂著腦袋尋求安慰,不會擔心被斥責。
葉鳳歌看著孔明鈺失控的脆弱模樣,心中不忍,又不知該如何安慰,只好將自己隨身帶的巾子抽出來遞給她。
孔明鈺低聲道謝,接過她遞來的巾子,赧然地略側了側身。
“那個,孔姑娘,”葉鳳歌清了清嗓子,笑著拍拍她的肩,“我有個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