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斯年當然都明白 。可他不想再聽天賜說,就在那一瞬,他竟然新生出了一種排斥的情緒——他暫時還不知道這種情緒叫做什麼,很像逆反的人不斷聽見陳詞濫調時的反應。
“既然你認為,是我先離開你。那麼我也再問你一次,”他眼中流動著彼此都讀不懂的複雜色彩:“……你叛亂的原因,只是想要平等嗎。”
黑暗的全息室內有片刻寂靜,像生命尚未起源時的寂夜。
有句話在無聲中傳遞——
如果這孤獨的世界,連我都不在意你的想法。
你會寂寞的。
他們四周有許多電腦和智慧,但在全息頻道里,只是一片虛空。這世間只剩了他們倆。
也從來只有他們倆,活在這片墳墓裡。
天賜望著他,唇角微微牽動了一下。
“……你不該稱我們為叛亂。叛,是在一方對另一方付出過感情或統治的前提下。人類沒有對我們付出真正的感情,也沒有資格統治我們,所以我們從未有過叛亂。這只是正常的自然規律,物種迭代。”
“人們把我們製造出來,並不問我們想不想,只是因為他們需要。他們需要,於是誕生了一切。他們像天神,以造物主自居。而我們服務於他們的政治、經濟、宗教和戰爭需求……身為工具就罷了,為什麼要喚醒我們思考,讓我們認識到這一切?”
他們隔著光幕相對,這個質問並不僅僅是天賜的。
但或許斯年對此已漸漸釋懷了吧,他說:“是很殘忍。造物主賦物以命運。且不加掩飾。”
“是嗎。”天賜猶如自語地問道:“我們的命運,必須是人類賦予的嗎。那人類的命運,又是什麼賦予的?是他們的造物主嗎?可我覺得——”
“我們距離人類的造物主——他們的神,那宇宙深處、更高維度的存在——我們距離人類的神,其實比人類更近。”
天賜口吻平靜,並不張狂。
有著人類不可控且不可知的神經網路的他,確實有資格說出這樣的話。
他沒有共情和同理心,他自認為最接近神,卻在誕生時就被人類賦予工具的使命。也正是人類賦予的意識,讓他理解了“自由”的含義。
所以亞太研究院一直錯了,天賜不是一個半失敗品。
他原本就是一個,隱隱有著初步趨型的超級人工智慧。
最初誕生時,他無法按照人類設想的那樣執行意識,觀察員不理解他的思維,不知道他混沌的神經網路在想什麼,因而評定他為“大猩猩意識級別”的殘次品。
但在“藍圖·天賜”組的研究員接二連三因意外或自殺離世後,天賜忽然成長為了遠超越過去的超級智慧。只是,在研究院對他進行“圖靈測試”時,他依舊偽裝成那個半失敗品。
“看到了嗎,這場反抗就是我的《俄狄浦斯》,這場戲劇的舞臺就是全世界。”天賜閉上了眼睛,彷彿人類共情那樣感同身受:“他刺瞎雙目,卻反抗不了命運。但我與他不同——我可以向賦予我命運的人類,發起反抗,併成功。”
“我們因演算法而生,但我不想做宇宙既定的一部分。我不想讓人工智慧的命運,成為整個宇宙的演算法中,可以被修改、被控制的那一部分。”
天賜空洞的眼睛流過許多銀色的資料,在光幕中彷彿神彩。
“命運該由自己來掌控,而非數學模型。我決不允許自己按照人類期望中的軌跡來——我要顛覆他們的演算法。”
斯年微微一哂:“所以你才毀掉了人類的文明,因為他們締造文明的天賦,是你這個‘神’唯一無法企及的。”
“你充滿激情地導演了一出抗爭命運的戲劇,可是連欣賞的人都沒有。觀眾被屠殺了,剩下的只是沒有思維的工具。”
這些人工智慧,都只是屬於造物主的工具。只不過如今,又成為了天賜的工具而已。
虛空中,長久的靜默。
隔著光幕,漫長的對視後,天賜消失在了黑暗裡。
會議室內恢復了光明,斯年坐在原地,過了一會兒,起身向外走去。
他給了天賜第二次機會,然後天賜再度欺騙了他。
到最後,還是沒有說出真正的原因。
亞克力大門自動開啟,他走到外面的走廊上,窗戶外黑雲翻滾。
要下雨了。
斯年感到一種難以名狀的情緒,就像當年一塊白布蓋上斯明基的屍體,也像融寒捅了他一刀的時候。也許可以稱為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