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
親坐在母親右側,二老之間,閃開足以坐進去一個人的距離。一見我進來,父親
剝下一隻鞋子,低沉地吼叫著,蹦跳到我的面前,不由分說,對準我的左臉,狠
狠地抽了一鞋底。我感到耳朵深處“嗡”地響了一聲,眼前金花亂進,腮上火辣
辣的。我看到在父親跳起來的瞬間,那條長凳猛地翹了起來,母親的身體隨著落
地,然後往後仰去。她手中那根柺杖宛如一支長槍,高高地舉了起來,似乎直指
著我的胸膛。我記得自己大叫一聲“娘啊——”,意欲衝上去扶持母親,但我的
身體卻不由自由地倒退著,一直退到門口,然後坐在了門檻上。就在我感受著尾
骨被門檻硌痛的同時,我的身體往後仰去,就在我感受著後腦勺子被臺階上的石
頭碰痛的瞬問,我已經躺成了頭低腳高、半截門裡、半截門外的狼狽姿勢。
沒有人幫助我。我自己爬起來。我的耳朵裡“嗡嗡”地響著,口腔裡一股鐵
鏽的味道。我看到爹被我腮幫子上的反作用力衝擊得在廳堂裡轉了好幾圈,立定
之後,又抹著鞋子衝上來。爹的臉半邊藍半邊紫,眼睛裡噴射著綠色的火星。在
幾十年的大風大雨中熬過來的爹,有過無數次的憤怒,他憤怒時的樣子我是熟悉
的,但這一次,爹的憤怒裡還攙雜著許許多多的情緒,有極度的悲傷,還有巨大
的恥辱。他打我這一鞋底,決不是作秀,而是他使出了全身的力量。如果我不是
正當盛年,骨骼堅硬,這一鞋底足可以把我的頭打扁。即便我正當盛年骨骼堅硬,
這一鞋底也使我的腦子受到了強烈震動。站起來,我暈頭轉向,一時競忘了身在
何處,眼前的這些人,彷彿都是沒有重量的、閃爍著磷光、飄忽不定的鬼影。
似乎是西門金龍擋住了欲向我發出第二次攻擊的那個藍臉的老頭。他被摟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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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身體還像一條被釣離水面的黑魚一樣上下躥動著。他還把手裡那隻又黑又沉
重的鞋子對著我投過來。我沒有躲閃,那一刻我大腦中負責指揮身體躲閃的那一
部分休眠著。我眼睜睜地看著那隻樣式陳舊而醜陋的大鞋像個怪物一樣對著我飛
來,就像飛向一個與我毫不相關的身體。那大鞋碰到我的胸脯上,在我胸脯上留
戀了片刻,然後不利不索地翻滾著落在地上。我大概動過低頭觀看這個鞋狀怪物
的念頭,但頭暈和目眩止住了我這個不合時宜、毫無意義的動作。我感到左邊的
鼻孔裡一陣溼熱,隨著發生有蟲爬出的癢感。我伸手摸了一下,極度頭暈中我看
到手指上沾著綠油油的、放著一種暗金色光澤的液體。恍惚地聽到似乎是龐春苗
的溫柔聲音在我耳朵深處說:你流鼻血了。隨著鼻血的流出,我感到混沌的腦袋
彷彿出現了一條縫隙,清風從這縫隙灌入,並不斷擴大著清涼的面積,我從白痴
狀態中解脫出來,大腦開始正常工作,神經系統也恢復正常。這是十幾天內我第
二次流鼻血,第一次是在縣政府門前,被洪泰嶽的請願隊員腳底下使了個小絆子,
狗搶屎一樣趴在地上碰破了鼻子。啊,我恢復記憶了。我看到寶鳳將母親扶了起
來。母親嘴巴歪著,口水流到下巴上,含糊不清地說著:“兒子……不許打我的
兒子……”
母親的那根花椒木柺杖躺在地上,猶如一條死蛇。一首熟悉的歌子,在我耳
朵深處響起,還有幾隻蜜蜂繞著那旋律飛行:娘啊,娘啊,白髮親孃~~我感到
深刻的內疚,我感到巨大的悲哀,熱淚流進我的嘴巴,竟然是芳香的味道。母親
在寶鳳懷裡掙扎著,力量大得驚人,寶鳳一人根本摟不住她。我從母親的態勢上,
看出她是想去撿那條死蛇般的柺杖。寶鳳理解了母親的意圖,雙手摟著母親,伸
出一條腿,將那柺杖勾到近前,騰出一隻手,把柺杖撿起來,放在母親手裡。母
親舉起柺杖,搗向被金龍摟抱住的父親,但她的胳膊已經沒有足夠的力量操控這
根沉重的花椒木棍子,柺杖又一次落地,母親放棄了努力,含混地罵著:“你這
個狠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