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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秦笑道:“今天偏不巧,我趕上輪值,錯過你們好一場熱鬧!到這時才下夜。沒想運氣好,街上逮著個犯夜的孩子。別看這孩子小,也是教坊裡的,今兒下午還在天門街還大大露過一把臉呢!現在談容娘上場沒?……還沒?那我到得還不算晚了。且等他們唱完了,咱們再叫這孩上,到時咱們還有的樂呢!”

說著,他們兩個進了廳,搶過在座的一碗酒就喝了起來。

那被擲在地上的孩子卻一動不動,分明已昏了過去。

——這一天,他實在太累了,從沒經歷過的事就那麼驚心動魄接二連三地衝到他眼前,他小腦袋裡的那根弦早繃得快斷了。

何況他是如此的失望,能彌補這麼深切失望的,也只有昏睡了。

這孩子正是卻奴。

傍晚時,在延吉坊邊,他就被“肩胛”拋開過一次。可他卻猶未死心,抖著機靈跟著他到了積慶寺。

積慶寺中,風雲變幻,到得羅黑黑、善本與賀崑崙用三把琵琶轟轟然、簌簌然地把他們自己完全掩埋起來,全然忘我,沒天沒地地拔弄起那幾把琵琶時,他猛見肩胛嘆息了一聲,似乎要走,就忙忙地跟了出來。

那時天已黑透,他遙遙地認得肩胛的影子,就在後面疾追。

他跟的人似乎也沉在其濃如酒的心事中,沒有發覺他。

卻奴卻只管追著,卻全忘了這城中的禁忌。要知,那時的長安,還是禁夜的。所謂“宿鼓斷人行”,一入夜,一百零八下淨街鼓敲起,鼓聲斷後,長安城的大街小巷,就要禁絕車馬。

一百一十坊全部關上了坊門,一個方格一個方格的彼此孤立。這以後再走在街上,就叫“犯夜”,是要被巡邏的兵士抓住重罰的。

可卻奴已全然忘了那禁令,只管沒命地追去——今天,是他不多的機會了。可黑黑的夜中,那人還是越去越遠……

卻奴想張著喉嚨地叫,可叫不出。他的一顆心跑得砰砰的,一口氣都喘不過來,更何況叫喊。

直到全然看不到那人的身影——那麼孤峭的肩胛,他才猛地感到一陣抓心抓肺的痛:總是無望,總是無法牽上誰的衣角,總是逃不出長安城寂寂的夜啊!

可他還是沿著朱雀街又追了好一會兒,懷揣著那一點點殘餘的希望,拚著那一點殘餘的腳力,拚力地追上去。

直至這希望完全被黑暗撲滅,四周的夜籠罩下來,低壓壓的,像一大副黑黑的繭綢,那麼厚密結實的捆綁了他,再也掙扎不出,他才猛地停下來,雙手拄在膝蓋上不停地喘。

他忽發了一個孩子式的傻念:情願自己可以不喘,情願自己可以在這時死去,情願他從來都沒有生出來過——讓這夜壓下來,壓毀全城,壓倒這個長安,壓死掉所有的人,包括他自己!

這個下午到晚上經歷的一切彷彿一場夢,夢中的一切光彩幻然,有如善本那把琵琶,有如賀崑崙的上下跳脫,有如那羅黑黑風雨驟至、雷電無憑的暴怒,還有、那為金光勾折出的肩胛骨上那一筆的嵯峨……可這些都已滅盡,睜開眼時,只是一眼望不盡的無望的黑夜。

他終於忍不住哭了,兩行淚從眼底漲滿出來,一個小鼻子一聳一聳的……哪怕他勉力勇敢,哪怕他那麼勇敢地追逐了一下午,可到底,他還是一個孩子似的哭了。

他不能容忍自己跟個小孩兒似的哭,可這哭怎麼也止不住,先開始還只是默默的,接著變成抽嗒,接著、都快變成嚎啕了。

——可就是哭,在別的小孩兒多少有點要脅的意味,他卻能要脅誰呢?

——他還怕,這一哭,會發洩得自己什麼也不剩。

多少年來,他不自覺地努力用不哭、就是不哭來壘成一道壩,讓那壩內的勇氣慢慢漲高起來,積蓄起來。

他怕這一哭,以往的一切努力就全白費了。

就在這時,他遇到了那兩個下夜的校尉。

那兩個校尉正走走說說,不時粗魯地笑著,走向他來。

這時一個人看到他,不由“咦”了一聲。

他們本不是長安府尹手底下巡夜的,原本隸屬於禁軍,捉拿“犯夜”並非他們的差使。可這時見到這麼一個孩子,尤其是在厭倦的站崗之後,忍不住就想把他逮住捉弄捉弄。

帶著一種無聊地想看這麼孩子怎麼癟著嘴哭的興致,他們逼近卻奴。

可那本正在哭的卻奴一見到他們迫來,反不哭了。他飛快地逃,能多快就有多快地逃。

那兩個校尉怒聲道:“媽的,真是一隻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