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著他,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沒有人給過她這樣的教育,也不知道該向誰請教。事情來得太突然,太意外,突然到她幾乎不相信是真的,意外到她以為這是一齣戲,然而戲裡的人是怎麼做的呢?她該怎麼做,怎麼做才是對?懲罰他,把他們一起囚禁起來,不給他們吃飯喝水?還是成全他們,讓他感激她的大度?也許王孫公子三妻四妾是合理的吧,如果她懲罰他,是不是錯了規矩,讓人笑她醋妒?慧敏不就是因為好妒而被廢的嗎?看來嫉妒是女人的大罪,是不可以的。那麼,答應他們嗎?可是她的心為什麼這麼疼,這麼疼!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空洞洞地問:"這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與綠腰無關,是應熊酒後無德。"吳應熊沉著地說,"事前沒有向格格稟報,是應熊的錯,請格格懲罰。""你還護著她……"建寧顫抖地說,猶如嘆息。然後,不能自控的,她的眼淚流下來,止也止不住。她低下頭,呆呆地望著自己的雙手,眼淚滴落在手心裡,手心裡滿滿的都是淚,而她的心卻是空洞洞的,好像靈魂被抽掉了一樣,心被什麼東西牽動著,抽搐般地一下下地悸痛。吳應熊看著建寧的眼淚,感到難言的震動。他想過建寧會大怒,會撒潑,會用盡刁鑽的手段來對付他,折磨他,會用最惡毒的話來謾罵、詛咒,而惟獨沒有想到的就是她的眼淚。這十二歲的女孩子,她的眼淚多麼無助,悲悽,彷彿要把她自己壓垮了。他忽然感到了深深的罪惡感,和洶湧而來的疼惜,那畢竟是個小女孩子呀,自己怎麼可以這樣傷害她?他剛想對她說點什麼,管家匆匆跑了進來,"宮裡有旨,宣格格和額駙進宮,給容妃娘娘請安。""容妃娘娘?"建寧一時反應不過來,木木地問,"誰是容妃娘娘?""就是從前的佟貴人。佟貴人生了阿哥,已經晉為容妃了。"佟佳平湖晉封為容妃,這比人們預期的容嬪還要高出一格,景仁宮的宮女各個歡天喜地,然而她自己殊無悅意。因為,她的孩子被抱走了。自從產子之後,平湖便一病不起,就像一瓣不等飛落枝頭便已經凋萎的桃花,過早地褪了顏『色』。屬於她的春天,就只有從進宮到產子的八個月。她虛弱地躺在榻上,體下墊著新的棉花褥子,不停地流血,疼痛,無休無止。傅太醫用盡了各種方法為她止血,但略好兩天,就會因為稍微的驚悸或者煩惱,從而重新開始了淅淅瀝瀝,就像連綿的秋雨。她是這樣的病弱,病弱到連自己都不能原諒自己。她拒絕皇上的探訪,甚至不肯見他的面,她執意地要在他心裡留下自己盛開的桃花面,而不願意讓他看到她的萎謝。順治對此曾十分不滿,他正為了大婚的事煩心,這送進宮來的第二個皇后仍然是博爾濟吉特家族的女兒,還是前任皇后的親侄女,這就夠讓他厭倦的了,何況她還是一個連漢字都不識的純粹蒙古格格——這也難怪,當年慧敏自小便被視為大清皇后的第一人選,因此一直在接受著作為一個皇后的教育,包括讀書、寫字,甚至做詩、填詞,雖然比不得平湖的文采斐然,卻也至少可以做到知書達禮,文理通順。而這位如嫣格格,族人對她的期望只是成為另一位蒙古王子的福晉,根本沒想過讓她走出大漠,更別提讓她學習漢字了。博爾濟吉特如嫣正是標準的順治形容為"言語無味"的那種人,這使他不由得更想見到平湖,並向她訴說心裡的煩悶。可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平湖拒絕見他的面,即使他強行闖進景仁宮去,她也會將被子拉過自己的頭臉,柔弱而倔犟地說:"如果皇上強命臣妾暴『露』這不堪的容貌,臣妾寧可死了。"他真是拿她沒有辦法,怎麼能夠對一個剛剛生下他的兒子的母親發怒呢?而且是那麼嬌弱可憐的一個小小母親。他只有放棄,並且悻悻地想:六宮粉黛過百,未必要專寵於一個並不深愛自己的妃子吧?他可並不知道,沒有人會比平湖更熱愛他的了。她對他的愛,遠不是男女之愛可以形容,甚至不是人民對於君主的愛,而是當作信仰、當作神明、當作生命中最精華的部分那樣去小心呵護,頂禮膜拜。這使她在面對他時,因為過度的看重而失於嚴肅,甚至有些板滯。尤其是,她的身體不容她放肆地享受魚水之歡,每一次承恩對她來說都好像一次磔刑,身上的每一寸肌膚都在忍受炮烙之苦,如果不是強烈的愛慕與神聖的信仰給了她驚人的忍耐力,真不知道她憑什麼可以堅持、承受、並在齒縫間迸出歡喜的微笑。如今,她終於擁有了他與她的孩子,從而把她對他的愛嚴密地封鎖在自己的身體裡,用盡全身心的力氣去保護、珍藏、孕育成長,直到這孩子的出世。三阿哥玄燁,帶著她與她祖祖輩輩的志願離開她的身體,降生在改天換日的紫禁城,並即將成為它新的主人。可是,她卻為了這個她與他共同的孩子,過早地失去了美貌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