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隻大公雞。剛剛收割的田裡有不少散落的穀粒,雞嗉很快就沉甸甸的,像注射了填充物的大波美女,走起路來晃晃蕩蕩的,每隻雞都渾圓肥美,羽毛閃亮,如果馬上殺來燉雞湯,估計湯麵上會有厚厚一層油,能和《沂蒙頌》裡的道具雞湯相媲美。有幾隻母雞紅著臉,它們時不時唱上一段,有的咯咯大唱,有的咯咯小唱,在公雞聽來,都是柔情款款風情萬種,而我比來比去,只有“歡樂的伽耶琴在海蘭江邊迴盪”和“五彩雲霞空中飄,遠方飛來金色的鳥”能套得上去,其他如《大海航行靠舵手》,節奏太快,《國際歌》又太莊嚴緩慢,樣板戲京劇腔調太怪,不適合我們土雞,《長征》對雞來說也太誇張了,《北風吹》有一點淒涼,我們班的合唱歌曲“莽莽崑崙冰雪消融,滔滔江河流向遠方”,則太雄壯。
還是“歡樂的伽耶琴”比較適合下蛋的母雞,這首歌是我們的物理老師兼班主任孫嚮明唱的,他下課的時候走出教室,走過走廊,他走到禮堂門口的時候他就唱了起來,“歡樂的伽耶琴在海蘭江邊迴盪”他反覆唱這一句,下面一句他不記得歌詞,他就哼哼曲調,哼完曲調他還意猶未盡,於是他又回頭唱道:歡樂的伽耶琴在海蘭江邊迴盪……這樣他就到了水池邊,他把課本往胳肋窩下一夾,在水池邊衝了衝手,然後就進宿舍了。他的宿舍不鎖門,是虛掩著的,他一推,門就開了。高紅燕跟我初中同班,她也愛聽孫嚮明的梅花黨,在光著腳通往氣象站的路上,她還踩著過一根刺,所以我認為,她會跟我一致透過讓唱歌的母雞唱“歡樂的伽耶琴”。
母雞下的蛋到哪裡去了?我一點印象都沒有。真是奇怪,在二十九隻雞裡起碼有三隻母雞能下蛋,反正雞籠裡沒有,雞籠裡每天都有一層雞屎,我們把雞挑到田裡,就地把雞籠裡的雞屎倒出來,雞屎被滿滿一籠雞踩得很結實,倒不出來,我們就用扁擔狠命打。插隊以來,我們經常跟各種屎打交道,對各種屎的熟悉程度不下於對我們的同班同學。
牛屎和我嘗過的各種草(1)
事實上,不用插隊,我們跟各種屎早就混熟了。小學,拾糞運動,牛屎、豬屎和狗屎。整整一個學期都不消停,每隔一段,就要展開積肥運動,南流鎮的小學生,三五成群,扛著一隻空畚箕,手裡拿著大樹枝,從東門口走到公園路,到水浸社,再到十二倉,或者從東門口到龍橋街再到豬倉,他們像一群狗,東嗅嗅西聞聞,眼睛盯著地上。
拾肥五斤就會得到一朵小紅花,十朵小紅花就會換來一朵大紅花,叫積肥標兵。也就是說,屎越多,紅花就越大,而戴花要戴大紅花,騎馬要騎千里馬。在我們班,我和呂覺悟一朵小紅花都沒得過,邱麗香得過一朵大紅花。邱麗香的爸爸是豬倉的,她一放學就到豬倉去,有一段,她的身上老有一股豬屎味,尤其是她的頭髮,好像她的頭髮裡藏著一個豬倉,大家就給她取了個外號,叫“邱倉”,一直叫到高中畢業。所以我和呂覺悟都不羨慕她的大紅花,我們拾糞是要完成任務,這個任務真是太難完成了,平日裡,南流街上的屎其實很不少,除了西門口,任何街道都有屎,各家養有雞,機關幹部的雞關在雞籠裡,居民的雞放養,在街上走來走去,只可惜一泡雞屎太小了,一百泡雞屎還頂不上一泡牛屎呢。牛經常是要路過南流街的,它們從陸地坡那邊,走過圭江大橋,走過公園路,有時候忽然就能看到一大泡牛屎在大路中間嫋嫋地冒著熱氣。牛屎不臭,它是草變的,草是一種奇怪的東西,它令人愉悅,變成了屎也仍然令人愉悅,這一點,牛早就知道了,看到草,牛的眼睛水汪汪的,鼻子溼漉漉的,不光老牛愛吃嫩草,小牛也愛吃嫩草,所有的草在牛的眼睛裡都是嫩草,牛一吃,它就散發出草的清香,而牛吃草的聲音此刻忽然來到了我的桌前。
那種聲音細細碎碎、不離不棄、不徐不疾,猶如漫天細雨落在種滿木薯的山坡上,
牛的口腔不臭,不像人,要嚼口香糖。它不但不臭,肯定還是香的,充滿了青草的綠汁,比鮮榨彌猴桃汁還綠。在我嘗過的各種草中,味道多有一點淡甜,只有兩種是酸的,一種是馬齒莧,葉子像西瓜子,那麼小,卻肥厚,肉呼呼的,小學一年級吃憶苦飯,“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那時有一首歌很抒情,曲調適合談戀愛,歌詞是這樣的:“天上佈滿星,月牙亮晶晶,生產隊裡開大會,訴苦把冤伸,萬惡的舊社會,窮人的血淚仇,千頭萬緒,千頭萬緒湧上了我的心……”張英敏比我高一年級,她會唱,我不會,我們同住在龍橋街的防疫站裡,那時候她特別好看,圓圓的臉,一天到晚唱著天上佈滿星,然後她們就去海軍陸戰隊跟解放軍聯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