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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部分

永恆不變的東西是有的,那就是陌生之域,陌生的圍困是人的永恆處境,不必擔心它的消滅。然而,這似乎又像日月山川一樣是不可能丟棄的,強調繼承真是多餘。但是!面對陌生,自古就有不同的態度:走去探險,和逃回到熟練。所以我想,傳統強調的就是這前一種態度——對陌生的驚奇、盼念、甚至是尊敬和愛慕,唯這一種態度需要永恆不變地繼承。這一種態度之下的路途,當然是變化莫測無邊無際,因而好的文學,其實每一步都在繼承傳統,每一步也都不在熟練中滯留因而成為探險的先鋒。傳統是其不變的神領,先鋒是其萬變之前途中的探問。

(也許先鋒二字是特指一派風格,但那就要說明:此“先鋒”只是一種流派的姓名,不等於文學的前途。一向被認為是先鋒派的餘華先生說,他並不是先鋒派,因為沒有哪個真正的作家是為了流派而寫作。這話說得我們心明眼亮。)

那,為什麼而寫作呢?我想,就因為那片無邊無際的陌生之域的存在。那不是憑熟練可以進入的地方,那兒的陌生與危險向人要求著新的思想和語言。如果你想寫作,這個“想”是由什麼引誘的呢?三種可能:市場,流派,心魂。市場,人們已經說得夠多了。流派,餘華也給了我們最好的回答。而心魂,卻在市場和流派的熱浪中被忽視,但也就在這樣被忽視的時候它發出陌生的呢喃或呼喚。離開熟練,去諦聽去領悟去跟隨那一片混沌無邊的陌生吧。

在心魂的引誘下去寫作,有一個問題:是引誘者是我呢,還是被引誘者是我?這大約恰恰證明了心魂和大腦是兩回事——引誘者是我的心魂,被引誘者是我的大腦。心魂,你並不全都熟悉,它帶著世界全部的訊息,使生命之樹常青,使嶄新的語言生長,是所有的流派、理論、主義都想要接近卻總遙遙不可接近的神明。任何時候,如果文學停滯或萎靡,諸多的原因中最重要的一個就是:大腦離開了心魂,越離越遠以至聽不見它也看不見它,單剩下大腦自作聰明其實閉目塞聽地操作。就像電腦前並沒有人,電腦自己在花裡胡哨地演示,雖然熟練。

複雜的必要

母親去世十年後的那個清明節,我和父親和妹妹去尋過她的墳。

母親去得突然,且在中年。那時我坐在輪椅上正惶然不知要向哪兒去,妹妹還在讀小學。父親獨自送母親下了葬。巨大的災難讓我們在十年中都不敢提起她,甚至把牆上她的照片也收起來,總看著她和總讓她看著我們,都受不了。才知道越大的悲痛越是無言:沒有一句關於她的話是恰當的,沒有一個關於她的字不是恐怖的。

十年過去,悲痛才似輕了些,我們同時說起了要去看看母親的墳。三個人也便同時明白,十年裡我們不提起她,但各自都在一天一天地想著她。

墳卻沒有了,或者從來就沒有過。母親辭世的那個年代,城市的普通百姓不可能有一座墳,只是火化了然後深葬,不留痕跡。父親滿山跑著找,終於找到了他當年牢記下的一個標誌,說:離那標誌向東三十步左右就是母親的骨灰深埋的地方。但是向東不足二十步已見幾間新房,房前堆了石料,是一家制作墓碑的小工廠了,幾個工匠埋頭叮噹地雕鑿著碑石。父親憋紅了臉,喘氣聲一下比一下粗重。妹妹推著我走近前去,把那兒看了很久。又是無言。離開時我對他們倆說:也好,只當那兒是母親的紀念堂吧。

雖是這麼說,心裡卻空落得以至於疼。

我當然反對大造陰宅。但是,簡單到深埋且不留一絲痕跡,真也太殘酷。一個你所深愛的人,一個飽經艱難的人,一個無比豐富的心魂……就這麼輕易地刪簡為零了?這感覺讓人沮喪至極,彷彿是說,生命的每一步原都是可以這樣刪除的。

紀念的習俗或方式可以多樣,但總是要有。而且不能簡單,務要複雜些才好。複雜不是繁冗和耗費,心魂所要的隆重,並非物質的鋪張可以奏效。可以火葬,可以水葬,可以###,可以樹碑,也可為死者種一棵樹,甚或只為他珍藏一片樹葉或供奉一根枯草……任何方式都好,唯不可意味了簡單。任何方式都表明了複雜的必要。因為,那是心魂對心魂的珍重所要求的儀式,心魂不能容忍對心魂的簡化。

從而想到文學。文學,正是遵奉了這種複雜原則。理論要走向簡單,文學卻要去接近複雜。若要簡單,任何人生都是可以刪簡到只剩下吃喝屙撒睡的,任何小說也都可以刪簡到只剩下幾行梗概,任何歷史都可以刪簡到只留幾個符號式的偉人,任何壯舉和怯逃都可以刪簡成一份光榮加一份恥辱……但是這不行,你不可能滿足於像孩子那樣只盼結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