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是文章的骨髓,自然文士便不許發表自家的意見,只許依經闡道了——文學也便嗚呼哀哉了!不怪他評論《離騷》那樣偉大的作品也是:“(故)其陳堯、舜之耿介,稱湯、武之祗敬,典誥之體也;譏桀、紂之猖披,傷羿、澆之顛隕,規諷之旨也;虯龍以喻君子,雲霓以譬讒邪,比興之義也;每一顧而淹涕,嘆君門之九重,忠怨之辭也:觀茲四事,同於《風》、《雅》者也。”(《辨騷》)
這樣以古斷今,是根本不明白什麼叫創作。《詩》是《詩》,《騷》是《騷》,何必非把新酒裝在舊袋子裡呢!論到文章的體格,他先把字解釋一下,如:“詩者持也”,“賦者鋪也”,“頌者容也”等等。然後把作家混含的批評一句,如“孟堅《兩都》,明絢以雅瞻。張衡《二京》,迅發以宏富。”等等。前者未曾論到文學的價值——賦到底是體物寫志的好工具不是?後者批評作品混含無當,作者執筆為文時可以有一兩個要義在心中為一篇的主旨;批評者便應多方面去立論,不能只拿一兩句話斷定好壞。
至於章表奏啟本來是實用文字,史傳諸子本是記事論理之文,它們的能作文學作品看,是因為它們合了文學的條件,不是它們必定都在文學範圍之內。劉勰這樣逐一說明,比蕭統的把經史諸子放在文學範圍之外的見識又低多了。
說到措辭與文章結構,這本來是沒有一定義法的;修辭學不會叫人作出極漂亮的詩句,文章法則只足叫人多所顧忌因沿。法則永遠是由經驗中來的,經驗當然是過去的,所以談到“風骨”,他說:“若能確乎正式,使文明以健,則風清骨峻,篇體光華。”這“正式”是哪裡來的?不是摹古麼?說到“定勢”,他便說:“舊練之才,則執正以馭奇:新學之銳,則逐奇而失正。勢流不返,則文體遂弊。”這是說新學之銳,有所創立是極危險的。文學作品是個性的表現,每人有他自己的風格筆勢,每篇文章自有獨立的神情韻調;一定法程,便生弊病,所以《文心雕龍》的影響一定是害多利少的,因為它塞住了自由創造的大路。
總之,這本書有兩大缺點:一、劉勰的“道沿聖以垂文,聖因文而明道”是把文與道捏合在一處,是六朝文論的由盛而衰。
二、細分文體,而沒認清文學的範圍。空談風神氣勢,並無深到的說明。
這麼看,《文心雕龍》並不是真正的文學批評,而是一種文學源流、文學理論、修辭、作文法的混合物。它的好處是把秦漢以前至六朝的文說文體全收集來,作個總結。假如我們看清這一點,它便有了價值,因為它很可以供給我們一些研究古代文學的材料。假如拿它當作一本教科書,象歐洲早年那樣讀亞里士多德的《修辭學》與《詩學》,便很容易斷章取義,把文學講到歧途上去。劉勰自己也說:“銓序一文為易,彌綸群言為難。”和“同之與異,不屑古今;擘肌分理,唯務折衷。”這彌綸群言,是他的功勞;雖然有時是費力不討好。這唯務折衷,便失去了創立新說的勇氣。
和《文心雕龍》的結構不同,而勢力差不多相等的,有鍾嶸的《詩品》。前者是包羅一切的,後者是專論詩家的源流,並定其品次。王世貞說:“吾覽鍾記室《詩品》,折衷情文,裁量時代,可謂允矣,詞亦奕奕發之;第所推源,出於何者,恐未盡然。”誠然,鍾嶸對於各家作品強求來源,如李陵必出於《楚辭》,班婕好又必發於李陵等,何所據而云然?他說:“使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是詩之至也。”本來是極精到的話;可是他又說:“詩有三藝焉:一曰興,二曰比,三曰賦。文已盡而意有餘,興也。因物喻志,比也。直書其事,寓言寫物,賦也。宏斯三義,酌而用之,幹之以風力,潤之以丹彩,”然後“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是詩之至也。”(《詩品序》)這分明是說以古體為主,加以自家的精力,才能成好詩;於是每評一人,便非指出他的來源不可。而且是來源越古的,品次也就越高——上品都是源出國風、《楚辭》與古詩的。這個用合古與否作評斷的標準,是忘卻了文學是表現時代精神而隨時進展的。
至於評論各家也不完全以詩為主眼,如提到李陵,他說:“陵名家子,有殊才;生命不諧,聲頹身喪。使陵不遭辛苦,其文亦何能如此?”這並沒有論到李陵的詩的好處何在。就是以詩立論的,也嫌太空泛,如說曹植的詩是“骨氣奇高,詞彩華茂,情兼雅怨,體披文質,粲溢古今,卓爾不群。”如說嵇康是“頗似魏文,過於峻切,訐直露才,傷淵雅之致。然託喻清遠,良有鑑裁,亦未失高流矣。”使我們對於這些詩人並沒有什麼深刻的瞭解,只覺得這是些泛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