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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方曉然
一、雪歸
江南的雪不似北方張狂,未落下時細如碎絮,悠悠閒閒自天際飄落,嫻雅溫柔;可一旦落到地上,立時便融了,與塵土混在一處,渾黑一團,汙濁不堪。
時正隆冬,揚州城外的林間小徑上,正有個中年漢子領了個少女緩緩行來。這漢子遠看高大威武,近了才見他一隻左臂齊肘斷去,面色黃中透青,臉頰眼窩都深深陷下去,似是久病瘦脫了形,只有一雙眉毛又黑又濃,透出幾分英武的味道。他身旁的少女不過十三四歲,面上雖也有菜色,五官卻精緻秀美到了極處。她的肩上背了老大一個包裹,壓得背有些彎,恰似壓了雪的梅花骨朵兒。
只是此刻少女的嘴撇著,眉擰著,漂亮的大眼睛裡透著股子陰鬱。這表情若放到個男孩子身上,怕就是隨時找人打架的地痞模樣,可擺在秀美如斯的一張臉上,卻只讓人猜想她受了什麼委屈,為了什麼難過。只有那中年漢子知道,眼下這丫頭窩了一肚子的火,是真恨不得尋個人來打一頓出氣。
漢子嘆了口氣,柔聲道:“還氣呀,阿羽。”少女冷著臉哼了聲,“啪”一腳重重踩下,濺起好大一攤泥水,弄得自己褲腳上滿是汙點。漢子無奈道:“輕些輕些!弄髒了一會兒還怎麼見人!”
“誰叫有人把僱車錢抓藥錢都拿去給那個孟什麼的買了禮物。地上就這麼髒,我又沒長翅膀。”少女答得理直氣壯,腳下卻還是放輕了。
漢子嘴角抽搐了下:“那是你舅父孟晏儒!十幾年沒見面了,咱們總不好空手上門。”“他孟家不是揚州地面上數得著的富戶嗎,還稀罕什麼禮物?”“這是人之常情,人情世故!”
“哈!那孟什麼的要是還知道人情,怎麼十幾年對咱們不聞不問?連唐家都——”
“阿羽!”漢子語聲提高,濃眉一挑,憔悴之極的臉上忽然就顯出種難以抗拒的威嚴。少女登時停了口,頸微垂,頭微偏,眼神卻是決不認錯的倔強。漢子愣了愣,片刻才嘆了口氣:“你怎麼就這麼犟!你舅父是好人,他一直想接你到他家撫養,是我捨不得,又心中有愧,才一直不敢帶你上門。而唐門……阿羽,你想去嗎?”
少女撇了撇嘴,清脆的聲音輕快而堅定:“那種古板森嚴沒人性的地方我才不去呢,只不過看他們找我們找得辛苦,對比一下而已。”
“唐門門規嚴謹,卻也不是沒人性……”望著少女精緻的臉頰,漢子的聲音低了下去,化作一聲輕嘆。少女湊過臉來在漢子身上蹭了蹭:“你又想到娘了?”漢子微笑,笑容中隱隱透出寂寞與傷懷:“你就這猜人心思的本事跟你娘像。”少女撇撇嘴,大眼睛裡滿是笑意:“也不知是哪個動不動就看我看到丟了魂,還敢說我跟娘不像?”
漢子苦笑:“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但你也別一聽說你娘當年是江南第一美人,就死皮賴臉非說自己跟娘像。再說,你娘那麼溫柔和善的性子,你再看看你自己!”
“娘美我醜,娘好我壞,哎呀,我這一身毛病究竟是從誰那繼承來的呢?”少女說著便笑彎了眼,忽一下摟住漢子的斷臂,不管不顧就往他懷裡蹭,“爹爹呀,老實交代,你以前編排在你那雙胞胎哥哥身上的調皮搗蛋事,是不是全是你自己乾的?”
獨臂揉揉少女的腦袋,漢子忍不住也笑了:“哈,你也知道你調皮?”
少女大笑著跳了開去,銀鈴似的笑聲飄灑林間。
漢子的臉上現出欣慰之色:女兒真的不像亡妻,不管是樣貌還是性情。不過這般亂世,不似才好。只盼著女兒能永遠保持一顆堅強聰慧而快樂的心,這樣他才能夠安心去見亡妻……想念亡妻的漢子,卻沒有注意到女兒在轉身剎那,眼中泛出再也壓抑不住的憂傷:造訪多年不曾往來的親戚、越來越容易沉湎於過去,莫非父親的病又加重了?
雪依然在下,地上也越來越泥濘。一直催著少女快走的漢子,自己卻停住了腳步。“可是累了?”少女的眉生得與漢子彷彿,濃密而長,皺起來幾乎擰到一處。漢子搖了搖頭,目光停在林中樹上。少女好奇得看過去,卻不由得微微一呆。
落在地上的雪融入汙泥,樹梢上的仍晶瑩無瑕。此刻,潔白梢頭上正盤坐著一個潔白的背影。白衫如雪,散發如墨,風吹樹搖,這背影便也隨著枝丫微微晃動起伏,便似雪之精魄,沒有絲毫重量,不染半點凡塵。
少女忍不住拉了拉父親的衣角,悄聲道:“這人的功夫好像很不錯呢!我居然看不出破綻,你呢?”漢子的目光停留在那背影上,微微一笑,聲音卻是平常大小:“凝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