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楚鄒在擷芳殿下課回來,路過東一長街,宮人們只對他點頭擦身;現在都是恭敬戰兢地退開在一旁,默默地迎候他過去了才敢動彈。
臘月的天氣凍得呵口氣都能成冰,沒有下雪的早晨寒意尤盛,吸一口冷風,能把整個鼻管都酸了。
御膳茶房裡新殺了兩隻黑羊,胖大廚子爺爺用枸杞、當歸、水發木耳和淮山藥,加了兩碗紹興黃酒在大灶上燉,燉得一長條屋子裡白霧騰騰,香氣撩人。
角落小麟子的矮灶上也在滾水撲撲,是個新砌的小灶,先頭的糊泥巴換成了結實的紅磚,架上油光發亮的小口鐵鍋。當差的“同僚們”這下可不敢再小瞧她,每天不用她起早,辰時一腳跨入門檻,她的灶上早已經生起了火。也不用天天做,幾時有興致了,或者她柿子爺點單了,那就給他做一點。
御膳茶房裡沒誰比她這差當得更悠閒。
這會兒正墊腳踩在凳子上,跟她的老朱師傅在學捏如意麵。快過臘八了,臘者,接也,新舊交替時候要圖吉利,宮裡頭更是講究這些細枝末節,做出的糕點麵點都要討喜慶帶吉祥。
朱師傅把寸長的麵糰頭尾一捏,拔一拔長短頃刻就變幻出如意的雛形。她瞧得目不轉睛,輪到叫她試,怎生頭尾一捏一擰,再拔一拔,變成了一條長蟲。問她這是什麼?是條龍。是條龍怎沒眼睛吶?她就從桌角縫裡摳出兩芝麻粒往上一摁,得,這下連頭都摁沒有了,還龍呢。
叫她捏元寶必捏成大頭乖寶寶,捏風箏必捏出一隻醜獸,眼睫兒輕顫輕顫,滿天花亂墜。朱師傅瞪眼珠子唬她:“淘氣,不好好學,趕明兒柿子爺不要你,學劈柴去!”
已經有許多天沒得柿子爺召喚了,她這才又記起自己的差事來,撲騰騰滑凳子跑了:“我捏的是胖師傅的大鼻孔,嘁嘁。”
那邊廂小鍋上燉著個杯子,燉久了杯蓋兒隨著蒸汽咔咔咔咔亂跳,她把湯水倒出來,呱啷呱啷拎著她的新食盒子就去了坤寧宮。
從景和門裡進去,輕車熟路。
難得天晴無雪,稀薄的陽光籠罩在坤寧宮外的單層露臺上,孫皇后正命宮女把她的瓶子搬出來曬。抬頭看見個矮凸凸的小太監,穿一身饕餮袍子晃悠過來,就戲謔她:“唷,今兒做的是什麼?”
柿子爺媽媽說話真好聽,臉上笑容也是高貴漂亮,每一次和小麟子說話,小麟子就不自覺的拘謹臉紅。她把盒蓋子開啟,恭敬地勾著肩兒:“是燉梨。”
那裹錦絨的小食盒裡湯水淺漾,一顆灰不拉幾的大鴨梨像顆葫蘆似的杵在正中間,梨帽兒一點點大,倒是風一吹,淡香撲鼻。
孫皇后就好笑:“燉梨做什麼?也不削皮。”
小麟子一邊提食盒,一邊捏蓋子,顯得很吃力。用下巴點脖子:“柿子爺有哮喘,天冷了出氣不舒服,吃了梨喉嚨好,梨皮生津潤燥,還養肺。”
一板一眼,說得慢聲慢氣,尾音不自覺上翹。
孫皇后忍不住刮她粉圓的小臉蛋:“那你懂得還真多,進去找他吧。”說著自己也站起來往裡走。
小麟子捧著食盒子小心邁過門檻,正殿的雙龍擋板平頭案上,皇帝楚昂頭戴烏紗折上巾,穿一襲明黃修身團領袍,兩肩繡金盤龍紋樣,端端地坐在正首。楚鄒曲腿坐在他右側,正執筆低頭寫字。
自四年多前入主紫禁城,這孩子基本就是放養。這些年沒有去約束他,那筆下字跡便放達不羈而又矛盾內忍,沒有章法。
皇帝教訓他:“自古觀字識人,為人尊者,心思不能輕易叫人揣透,首先便體現在這一手字跡上。我兒雖正氣持斂,卻失之拘泥,有執拗之向,這不是個好兆頭。”
他的聲音很輕,微微有些咳嗽。
但在擷芳殿方卜廉先生的眼裡,卻是對楚鄒有過盛讚的,只道不拘一格,主見分明,堅毅明秀。只是這話是私底下對楚鄒的點評,並未敢放在明面上。
但父皇既叫他改,他便只能按照父皇所說的一筆一劃收斂。
忽而側頭,看見一道影子,便問她:“你幹嘛來了?”
這麼兇,自從見了小順子那個後,柿子爺對太監總愛皺眉頭,叫離得遠遠的。
小麟子說:“奴才給主子爺送燉梨來了。”
楚鄒本來不想看,但是她已經自顧自開啟蓋子,她又把梨帽子捏起來,那裡面挖空的梨心裡燉著兩朵冰糖銀耳,瑩白軟糯的溢散出甜香。
他就忍不住抿了抿唇:“擱著吧,你給我削成片片,我一會兒寫完就吃。”
字跡又微微有些張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