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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話語是瑣碎而密集的,滾得滿地都是,一不留神就要讓人狠狠摔一跤。沒過多久,我爸又開始了夜不歸宿。這回他收斂許多,一個禮拜統共兩三天不回來而已。我問我媽,遭到她的呵斥:小孩子讀書就好,大人的事別管。於是我們都心安理得地粉飾太平,不約而同地獲得一種虛浮的快樂。那時我念初二,我是五歲入學,比許多同學年紀小,但成績尚可。面對外人對我的誇獎,我媽總是露出毫不掩飾的驕矜笑容,回話有時尖刻得像在人上烙刑。我的聽力似乎越來越好了,這讓我異常煩惱,因為我總能隔著門聽見她和我爸爭吵過後,嘴裡咕嚕著低聲的咒罵:“你怎麼不死?你怎麼還不死?”有一天夜裡,我被某種悽怨幽咽的聲音驚醒了,醒時渾身是汗,發現我媽竟然伏在我的床頭,肩膀一聳一伏地抽泣。溫熱潮溼的淚水落在我的肩膀上,有的順著面板滑進頸窩裡,像破殼而出的幼蛇。我悚然叫了一聲“媽”,她隔著薄被抱住我,哽咽道:“小君,媽媽只有你了,我養你這麼辛苦,你一定要聽我的話,以後要孝順我,知道嗎?”我驚恐地說不出話。她鍥而不捨地一遍遍說著,手指張開,死死箍住我的肩頭,嘴裡反覆念著:“知道嗎?知道嗎?要聽我的話!”骨頭和皮肉疼得鑽心,我痛苦地呻吟了一聲,權作答應。黑暗裡,我感覺到她抹乾了臉上的淚水,歡喜地起身走出去,又忽然回來,摸了摸我的頭,要我早點睡,休息好。我睜眼到天亮。我被家裡的硝煙搞得身心俱疲,孟先生的成績忽然一落千丈。大家都十分疑惑,老師只能歸結於他頻繁請假缺課,我也是到這時才後知後覺,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他了。十月天氣轉涼,孟先生又有三天沒來上課。我在數學課上琢磨好了對策:下課就去公用電話那兒給我媽打個電話說要去圖書館,放學就可以去孟家看看。正當我這麼想的時候,孟先生揹著書包的身影經過窗外,但卻與教室的方向截然相反。我立刻站起來,在老師詫異的目光裡撒了個謊,說不舒服,得到准許後匆匆跑出去。我掉在他後面一大截,跟著他穿過學校裡的小路,走到後門附近的圍牆那裡。這裡有一小截圍牆塌了很多年,背後是一座小山丘,山丘的凹窪處是一方常年積雨形成的池塘。平時很少有學生會走這裡,只有學校組織野炊時,會從後門出去。我看見他翻過了碎磚堆砌的圍牆,爬上小丘,也許是四周太安靜了,他冷不丁轉過頭來。“小獾?”我差點被嚇得摔個跟頭。然而他這一回頭,我連問他為什麼不進教室上課都忘了,脫口道:“你臉怎麼了?”孟先生衝我擺了擺手:“快回去上課。”我三步並作兩步地跑到他身邊:“你要去哪兒?是不是你爸又打你了?”“我逃學啊。”他一笑,只抬起了沒受傷的那半邊嘴角。說完繼續往外走,我亦步亦趨地跟著他:“疼不疼?你爸又喝酒了?你怎麼請了這麼久的假,我都要去你家看你了……”孟先生越走越快,我只好抓住他的胳膊:“你爸為什麼總喝酒?”他搖了搖頭:“不知道。”池塘邊上闃寂無聲,風吹動蘆葦和野草的聲音全然鼓譟著耳朵。最近沒有下雨,草地乾燥,池塘的邊界也縮小了,露出淺色的一圈溼泥,深色的水越發油亮濃稠,幾乎熬成了一個小小的沼澤。孟先生躺在草地上,語文書蓋在臉上,書包扔得遠遠的。“我要睡覺。”他二十分鐘前說。當然,我不知道是否真的是二十分鐘——我沒有手錶,時間這個騙子,只要不盯著它就永遠不說實話,也許早已過了二十分鐘,也許還遠遠不到。我默不作聲地坐在他幾步外的地上,忠心耿耿地守著他。“你睡著了嗎?”我小聲問他。他不回答。我手腳並用地挪到他身邊,俯下上半身,想偷偷看一眼他是不是在裝睡。鼻子馬上就要碰到他的語文書時,我放在他腦袋旁的手被握住了。“別看我。”孟先生悶聲說。我立刻打消了非看他一眼不可的念頭。他的聲音甕聲甕氣的,或許哭了也說不定。一想到孟先生可能哭了,我簡直手足無措。上一次見到他哭,還是他母親快要過世那次。那副情景直到現在仍還清晰地烙在我腦海裡,我一想起孟先生坐在醫院的椅子上落淚,就喘不上氣,被絕望牢牢地扼住了喉嚨。我只能眼睜睜地目送他母親一點一點地死去,除了睜大眼睛將她痛苦萬分的姿態看得更為清楚之外,別無他法。我只好輕聲問他:“你爸為什麼又打你啊。”“他那天喝醉了,在家摔東西。把我媽的相框打碎了。”孟先生說,“我罵了他。”那相框我知道。不過一本書那麼大的玻璃相框,立在孟先生臥室的五斗櫃上。除此之外,那個家裡已經沒有任何有關他母親的痕跡遺存了。我握了握他的手,說:“罵得好。”他似乎悶聲笑了笑,我聽不清,但被這笑聲沁得喉頭一熱,彷彿灌了一碗生辣的糖水。那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