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巨大 直達底部
親,雙擊螢幕即可自動滾動
第18頁

在顛倒的世界裡獨自度過的 姑姑家背後也有一條小河。說是河,其實只是一條臭水溝,只不過隔得遠,聞不到臭氣,水裡漂浮的垃圾隱約到可以忽略不計,這才給人一種美好的空想。我第一次來姑姑家是跟我爸一起。初三的暑假即將收尾,我爸難得清閒,居然帶我出去吃了個飯,又一路走到我將要入讀的高中。隔著鏤空的圍牆巡視了我即將入學的地方,他忽然打破了慣有的沉默。“去看看你姑姑,她家在這附近。”我沒想到他會說這個。自打爺爺和奶奶的葬禮上見過兩面後,她就像人間蒸發了一般。我旁敲側擊地跟我媽打聽這個神秘的親戚,遭到了她聲色俱厲的訓斥,於是“姑姑”這個詞就躺在了我的禁語黑名單裡。我一直堅信,我那個徒有虛名的姑姑應當是這個家的禁忌,光鮮底下看不見的暗瘡。畢竟爺爺奶奶在世的時候,從未聽他們提起關於這個女兒,一個字也沒有。我爸當真是一個行事如風的不羈男人,路上同我半句解釋也沒有。眼見一個破舊的小區越來越近,我終於忍不住,萬分斟酌地開口:“姑姑她,她是不是……”我不知道該怎麼恰當的表達,畢竟不管是“瘋子”、“精神有問題”或“精神病人”,聽起來都彷彿暗含譏諷。“是。”他答應得乾脆利落。儘管話沒說完,但我敢肯定他知道我問的是什麼。可他故意不看我,只管朝前走,街邊梧桐樹連成的大片濃陰被他毫不留情地踩過,整條街在風裡發出海浪般明快的呢喃。小區裡樹很多,靜得出奇,連蟬鳴都遠在天邊。一走進不見陽光的陰影裡,老房子獨有的黴潮氣味就急不可耐地朝我撲過來。我爸輕車熟路地七繞八拐,在某個角落一轉,我就看見姑姑坐在竹編的椅子上挽毛線。幾年不見,我竟然還能一眼認出她。她一抬頭就看見了我們。我飛快地躲閃了一下那道目光。她彷彿有些驚訝,想要站起來,但毛線繃在兩條腿上,使她只能蝦子似的弓著背。“你們來啦。”我父親空著手,手指無措地虛抓了兩把空氣,點了點頭。姑姑慢慢地將毛線收起來,裹好,慎重地放進腳邊的袋子裡。這期間我爸一直沉默,等到姑姑再開口時,東邊那匹野馬似的雲已經飄到了西邊,被屋頂擋住,且破碎得不成樣子了。姑姑說:“上去坐坐吧。”我爸說:“不去了,我們要走了。”他默然了一陣,“何遇君開學在這裡念高中,我陪他來看看。”“噢。”姑姑的手在衣襬上揩了揩,蹭掉黏在手上的毛線絨,衝我點點頭。“去吧。”我爸掉頭朝外走了。我急匆匆地說了句“姑姑再見”,追著去了。第二次是高中開學不久,放學遇上暴雨,我在路口碰見姑姑,於是跟她回了家。我對這個只見過寥寥幾面的親戚莫名有一種天生的親近。她好像也很喜歡我,還常常到學校門口的那條窄街上等我,叫我去她家吃飯。但姑姑做飯的手藝實在欠佳,我又不好當面拒絕,只能含含糊糊地糊弄過去,直到有一回她直截了當地問我:“我做飯不好吃吧?”我說是。她就笑,說我也覺得不好吃。於是後來變成我去她家下廚房,多虧她對吃不挑剔,我那點三腳貓功夫才有了用武之地。久而久之,有幾個菜倒做得像模像樣了。姑姑的房子很大,除了客廳、臥室和廚房,還有兩間屋子,一間是書房,一間不知道叫什麼,或許只是空著沒有收拾,堆著陳舊的雜物,物什上蓋了一層冬霧那麼厚的灰。我就是趴在這間屋子的玻璃上看那條河。河水彎彎繞繞地穿過高低不平的老舊房屋,在陽光底下反射著黏稠的光,像戴在鬆弛面板上一條珠光寶氣的項鍊。“你在看什麼?”姑姑問。“那條河。”我的手指點了點玻璃窗,把灰濛濛的玻璃戳出一個明亮的圓洞。“那條河馬上要被填掉了。”“為什麼?”“太髒了,細菌多,夏天全是蒼蠅和蚊子,小孩子容易得傳染病,大家就提意見去了。”這聽起來像一場合眾謀殺。她又說:“給你吃蘋果。”一個長得歪斜可笑的小蘋果遞過來,皮已經起了皺,老態龍鍾,上面掛著水珠,剛剛洗過。但我立刻發現了上面一個裸露的小洞,還沒有小指的指甲蓋大。“這個被蟲咬了。”“沒壞,能吃。”姑姑說著話,走出去了。她還是穿那幾種顏色的衣服,黑的,墨藍的,棕黑的,軍綠的,幾十年前的陳舊款式。短髮整齊得在耳朵後面貼著,銀白絲絲縷縷。有時我想,她如果死了,也不會叫人稀奇英年早逝。哪裡有老得這樣快的人?簡直把一年過成了十年。“你那個朋友怎麼不來了?”我從房間來到客廳,她在用針線縫被子,頭也不抬地問。孟先生來姑姑家坐過兩回,她知道我們玩得好我沒有撩開椅子上搭著的被套,直接坐在上面。被子兩頭作襯的白布剛洗過,硬挺挺的,中間桃紅的緞面上紅針綠線繡的“喜上眉梢”,光影映上姑姑的臉,瀰漫著一種豔俗空洞的熱鬧。“吵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