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都惶惶不能言。靈堂裡的哭靈聲像唱歌一樣悠揚。
“佔鰲,你說咋辦?”曹二老爺問。
爺爺說:“事到臨頭,草雞也不行,就是塊生鐵蛋子也要抬出來!”
曹二老爺低聲說:“夥計們,闖吧,闖過來是家子人家!這一千塊大洋,曹某一塊也不要,都是你們的!”
爺爺掃他一眼,說:“你就少囉嗦吧!”
曹二老爺說;“那就收拾起來,佔鰲、四奎,你們倆一前一後,把住海底繩,其餘兄弟,二十個進屋,棺一離地,一齊往下鑽,用脊樑把棺頂住,剩下的人,在門外照應著,聽我的鑼聲挪步,眾位兄弟,曹二多多拜謝了!”
平日作威作福的曹二老爺一躬到地,直腰抬頭時,眼睛裡淚光點點。
綦家當家人帶著幾個下人上來,冷笑著說:“慢著,搜身!”
曹二老爺怒衝衝地說:“這是什麼規矩?”
“一千塊大洋的規矩!”綦家當家人冷冷地說。
綦家的下人把爺爺他們暗藏的鐵抓鉤搜出來,扔在地上,鐵抓鉤碰撞時叮叮噹噹的聲響,在槓子夫們臉上塗了一層層灰色的油彩。
綦家當家人盯著那些鐵抓鉤冷笑。
爺爺想,也好!依靠鐵抓鉤把住材底不是好漢,一種如赴刑場般的悲壯感情在他的心頭升起。他緊緊綁腿帶子,又屏住氣,把扎腰的搭布殺進了肚腹間。
槓子夫們一進靈堂,綦家圍繞著棺材哭靈的大男小女,齊停了歌喉,一雙雙眼睛睜得溜圓,盯住槓子夫們和棺材頂上放著的那碗滿得伸舌頭的酒。靈堂裡煙霧嗆喉,濁氣逼人,活人的臉都如猙獰的面具,漂浮在半空中盤旋。
綦老翰林的黑色大棺材像一艘大船停泊在四條矮凳上,槓子夫們心裡咚咚地敲鑼打鼓。
爺爺從背上卸下一把粗細的、用精麻紡成的海底繩,從棺材底下穿過去,海底繩兩頭是兩個粗白布編成的襻帶。槓子夫們把幾十根一把粗細的精溼白布拴在海底繩上,分列在棺材兩邊,都齊齊地用手攥住了。
曹二老爺提起號鑼,當,敲出一聲破裂的響。爺爺蹲在棺材前頭,爺爺蹲在最艱險、最重要、最偉大的位置上。棺材像船首般傾斜的前頭逼得他無法直蹲,粗硬的棉布帶子勒住他的脖頸和雙肩,還未起立,他就感覺到棺材的重量。
曹二老爺又敲了三聲鑼,然後聲嘶力竭地喊一聲:“起!”
爺爺聽到三聲鑼響後就屏住了呼吸,全身的氣息和力量都運到雙膝上,他是在朦朧中聽到曹二老爺的號令的,他也是在昏昏沉沉中把壓縮在雙膝上的力量迸發出來的。爺爺幻想著包容著綦老翰林屍體的棺材已經飄然離地,像輪船一樣在繚繞的香菸裡滑行,但猛烈地蹲在方磚地上的屁股和劇痛了一下的脊椎把他的幻想粉碎了。
曹二老爺幾乎沒暈倒在地上,他看到那巨大的棺材像生根的大樹一樣紋絲沒動,而他的槓子夫們卻像猛力衝撞到玻璃上的麻雀一樣,亂紛紛倒在地上,他們的臉色由淡紅到青紫,又像流盡了顏色的豬尿泡一樣,變成枯萎的灰白色。他知道毀了!這一臺戲砸了!他看到血氣方剛的餘佔鰲也像個死了孩子的老孃們一樣表情麻木地坐在地上,他更知道這場戲就要完全徹底地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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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彷彿聽到了浸泡在活潑善動的水銀液體裡的綦老翰林正對著他冷笑,綦家死去的和活著的人都只會冷笑而不會別的人類笑容和笑聲,一種飽受侮辱的感覺、還有一種對龐然大物的憤怒、還有一種因脊椎痛楚而誘發的對死亡的恐懼,交織成一股汙濁的水流、猛烈衝擊著他的心頭。
“兄弟們……”曹二老爺說,“兄弟們……不是為了我……為了高密東北鄉……也要把它抬出去……”
曹二老爺一口咬破了自己的中指肚子,黑色的血咕嘟咕嘟湧流,他尖利地叫著:“兄弟們,為了高密東北鄉!”
號鑼又噹噹地響起來,爺爺感到他的心像裂開般疼痛,那鑼槌子不是打在凸起的鑼肚子上,而是打在他的心上,打在所有的槓子夫們的心上。
這一次,爺爺閉著眼睛、瘋狂地、撞頭自殺般地往上躥起(在混亂的起棺過程中,曹二老爺看到那個綽號『小公雞』的槓子夫以非常迅速的動作把嘴插到碗裡吸了一大口酒)。棺材搖搖晃晃地離開了板凳,滿屋死靜,槓子夫們的骨節像爆竹一樣響著。
爺爺不知道在棺材升起那一霎,他的臉色像死人一樣蒼白,他只感到粗布背襻勒緊了他的咽喉,勒斷了他的肩頸,他的脊椎上的“山楂葫蘆”緊緊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