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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部分

脾氣的時候多了起來。朋友們關心他,有時也議論他,但是大家都喜歡他。他真像一團火,他的到來就彷彿添了一股熱流,冷靜的氣氛也變成了熱烈。他同教授們相處並不十分融洽,但在文藝界中卻有不少知心朋友。他住在黃桷樹,心卻在重慶的友人中間,朋友們歡聚總少不了他,替別人辦事他最熱心。他進城後活動起來常常忘記了家。老舍同志知道他的毛病,經常提醒他,催促他早回家去。

他朋友多,對人真誠,在他的身上我看出了交友之道。我始終記得一九四一年發生的一件事情:他有一位朋友思想進步,同學生接近,也很受歡迎,但是由於校外勢力的壓迫和內部的排擠給學校解聘,準備去別處就業。朋友動身前學生開會歡送,馬大哥在會上毫無顧忌地講了自己心裡的話。在這之前另一位同他相熟的教授到他家串門,談起被解聘的朋友,教授講了不少壞話。他越聽越不耐煩,終於發了脾氣罵起來:“你誣衊我的朋友就是誣衊我!我不要聽!你出去!出去!”他把教授趕走了。他為了朋友不怕得罪任何人。沒有想到六年以後在上海他也讓這個學校(學校已經搬回了上海了)解了聘,只好帶著全家渡海,去臺北。我聽見他的一位同事談起解聘的原因:上海學生開展反飢餓運動的時候,他們學校當局竟然縱容當地軍警開進校園逮捕同學。馬大哥對這種做法十分不滿,在校務會議上站出來慷慨直言,拍案怒斥。這是他的本色,他常說,為了維護真理,顧不得個人的安危!

懷念馬宗融大哥(3)

我第一次回到四川,一九四一年初去過成都探親,不久他也來成都為羅淑掃墓。我們一起到墓地,只有在這裡他顯得很憂傷,平日他和友人見面總是有說有笑。一叢矮樹編成的短籬圍著長條的墓地,十分安靜,墓前有石碑,墓旁種花種樹,我彷彿來到分別了四年的友人的家。我的心平靜,覺得死者只是在內屋休息,我們在廊下等待。我小聲勸慰馬大哥:“真是個好地方。世彌在這裡安息多麼好。”他搖搖頭苦惱地說:“我忘記不了她啊!”他拍拍我的肩頭,他的手掌還是那麼有力。我向他建議將來在這裡種一些名花,放些石桌石凳,以後朋友們來掃墓,在小園中坐坐談談,彷彿死者就在我們中間。他連聲說好。我也把我的想法同別的朋友談過,準備等抗戰勝利後實現這個計劃。當時誰也不是存心講空話,可是抗戰勝利後的局面壓得人透不過氣來,我沒有能再到成都,馬大哥也被迫遠去臺北。解放後我兩次去成都,都不曾找到羅淑的墓地,今年她的兒子也去那裡尋找,才知道已經片瓦無存了。

在臺北他住了一年半光景,來過幾封信要我去。他在那邊生活安定,功課不多。但是他不習慣那種沉悶的空氣。新的朋友不多;他關心上海的鬥爭,又不能回去參加;一肚皮的憤懣無處傾吐,經常借酒消愁。臺大中文系主任、友人許壽裳(魯迅的好友)在自己家中半夜被人殺害後,他精神上的苦悶更大,他去看了所謂兇手的“處決”回來,悲憤更深,經常同一位好友(喬大壯教授)一邊喝酒一邊議論,酒越喝越多,身體越來越差。他病倒後還吵著要回上海,我去信勸他留在臺灣治病,但是他說他“願意死在上海”。靠了朋友們的幫忙,他終於回來了。如他的女兒所說:“他帶著我和十歲的弟弟,躺在擔架上,讓人抬上了民生公司最後一班由基隆返滬的貨船。當時的上海正是兵荒馬亂,我們只能住在北京路‘大教聯’的一個聯絡站內。”①

復旦大學的朋友們負責照料他。孩子們同他住在一起。我去看他,他躺在床上,一身浮腫,但仍然滿臉笑容。他伸出大手來抓我的手,聲音不高地說:“我看到你了。你不怪我吧,沒有聽你的話就回來了。”我說了半句:“你回來就好了。”我好不容易忍住了眼淚,沒有想到他會病成這樣。火在逐漸熄滅,躺在我面前的不是一個“大孩子”,是一位和善的老人。當時我的心情也很複雜,我看:這次的旅行不利於他的病,但是留在臺北他就能安心治病嗎?

這以後我經常去看他,然而對他的醫療我卻毫無辦法,也不曾盡過力。他一直躺著,我和蕭珊去看他,他還是有說有笑。我暗中為他擔心,可是想不到他的結局來得這麼快。關於他的最後,他女兒這樣地寫著:

父親得不到適當的醫治和護理,在上海解放前一個多月就恨恨地去世了。彌留之際,因為夜裡戒嚴,連送醫院急救都做不到,昏暗的燈光下,只有兩個孤兒束手無策地看著父親嚥氣。

那天深夜我接到住在聯絡站裡的復旦友人的電話,告訴我“馬大哥去世了”。我天亮後才趕到聯絡站。孩子們小聲地哭著,死者靜靜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