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文學,是文學裡的一個核心,是正統文學以外的一個寶藏。”認為日記不僅是考據作家作品的資料,本身就是文學。還說:“文學家的作品,多少總帶有自傳的色彩。”這是他第一次談起“文學作品,都是自敘傳”,以後又曾數次修正性地堅持這個論題。幾年之後,他談到傳記文學,說到“要傳述一個活潑潑而且整個的人”,“應當將他外面的起伏事實與內心的變革過程同時抒寫出來,長處與短處,公生活與私生活,一哭一笑,一死一生,擇其要者,儘量來寫,才可以見得真,說得像”。
《日記九種》便“見得真,說得像”,不避瑣碎地記錄了郁達夫本人的“外面的起伏事實”和“內心的變革過程”。他的本階段“公生活”,包括如何自粵返滬主持創造社出版部,其時他是出版部的“總務理事”。日記記錄了他的編稿寫稿,理賬追賬,以及與老友部下的糾葛恩怨;“私生活”更繁瑣細碎一些,包括大量買書、讀書,看電影、搓麻將、吸鴉片、上妓院、飲酒、喝茶、聽戲,最完整的主線,是他對王映霞女士的追求、挫折和終遂其願。鬱王之戀,是現代文學史中最著名的情事之一。
即使單單將《日記九種》作為資料,它也使我們大有收穫。中國作家,除了其作品,我們幾乎完全沒有進入其內心世界觀察瞭解的機會,他的感情經歷及其對創作的影響,是中國文學史最空白的地帶,也是最有必要進行深入發掘的領域。現代作家中,只有魯迅、徐志摩公開過他們的情感記錄。《兩地書》和《愛眉小札》、《眉軒瑣語》,對比《日記九種》,是何其不同。《兩地書》中偶爾閃露的熱情,真讓我們為魯迅鼓掌,但總體太冷靜太理性。《愛眉小札》、《眉軒瑣語》,包括徐志摩致陸小曼的幾十封書信,都太寫意,濃膩得有些化不開,還是看不清他們的內心。《日記九種》就敞開得多,寫實得多。率直的自我披露是郁達夫一貫的特色和優長之處。如果《日記》情感部分還略嫌單薄的話,同期郁達夫致王映霞的情書是極好的補充,郁達夫始終如一的長處與短處,都信手攤給我們了。包括他在原配孫荃與王映霞之間的猶疑、彷徨、痛苦、懺悔,高燒似的熱愛激情,垂死般的絕望沮喪,都給我們清楚地看在眼裡,所以也肯給予他理解和同情。郁達夫始終如一的不加遮掩,註定了他的為文風格和為人風格,使所有的人都容易親近他,包括漂泊北京的文學青年沈從文和偉大的魯迅。雖然,這風格推向極致時有暴露狂似的病態,十幾年後他曾大量發表詩文,公佈他的婚變。
魯迅一向以為郁達夫的臉上最少“創造氣”。在創造社成員中間,郁達夫是文人氣和書生氣最重的一個,卻也不乏對社會時事的銳敏。1927年2月,他在《洪水》上發表《廣州事情》,是他與創造社老友分裂的導火索。文中以為,廣東的革命“仍復是去我們的理想很遠”,說“要盡我們的力量作第二次工作的預備,務必使目下的這種畸形的過渡現象,早日消滅才對”。郭沫若從北伐軍中來信指責“傾向太壞”,成仿吾在《洪水》也發文批評。4月8日,“四·一二”前四天,郁達夫發表《在方向轉換的途中》,引發它的是郁達夫一些朋友的被拘捕。此文比郭沫若著名的檄文《請看今日之蔣介石》早出一些日子。後來廣州有署名孔聖裔者作《郁達夫先生休矣!》,總結說:“我意料不到,萬萬意料不到郁達夫先生的論調,就是中國共產黨攻擊我們勞苦功高的蔣介石同志的論調,什麼英雄主義、個人*的高壓政策。”郁達夫不僅受到文學批判,而且在拒絕以“委員”換取創造社“不封”之後,果真導致創造社被搜查和封門。
第十五章 全集讀不得 郁達夫(3)
郁達夫在時論上的犀利,反映在文論上就是批評的中肯,感性的細密和理性上的準確,還要加上才華的飛揚。比方他對林語堂的評價就十分地有預見性。他說林語堂,“他的幽默,是有牛油氣的,並不是中國向來所固有的《笑林廣記》”。說“林語堂生性憨直,渾樸天真,假令生在美國,不但在文學上可以成功,就是從事事業也可以睥睨一世,氣吞小羅斯福之流”。林語堂雖然不曾氣吞誰,但爾後確是在美國獲得了世界性的聲譽和成功。這段“妄評”見於《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二集導言》。該文是十集大系中最精確的一篇導言,其中對魯迅、周作人散文異同的分析更是影響魯學至今。他對魯迅的熱烈評價更是眾所周知的,且不說他於魯迅身後的系列震撼性的發言,早在1928年他就斷言:“我總以為就作品的深刻老練而論,他總是中國作家中的第一人者,我從前是這樣想,現在也這樣想,將來總也是不會變的。”他的長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