盥洗室!——我把腳從床上放下來(腳有點兒腫,特別是腳踝腫得厲害),光著腳搖搖晃晃站起來。拖鞋在哪裡?——我摸索著找拖鞋,但是找不到。
我嘆了一口氣,或許還自言自語地喃喃說了一些話。因為我知道自己有這個習慣,我曾經對貓說話,曾經多年對著金絲雀喃喃自語。他耳聾,高興起來也大聲嘟噥。上帝慈悲!可從我的語調你可以判斷得出上帝已經不再是我的朋友。你不能肯定這種情況已經有多少年。可是他睡得很沉,根本聽不見。他準是仰臥在床上,下巴往下垂,口水順著嘴角流下來,準是這樣。
我不是一個體重的女人,更算不得肥胖。我有點兒發福了,因此兩腿和脊背的負擔加重。自然而然急躁起來的時候就會感到呼吸急促。
處在我的地位,女兒們偶爾打電話來,我就告訴她們,你們無所謂,噢,別對我說!
我慢慢地、痛苦地摸索著走進盥洗室,因為膀胱脹痛。我快受不了了。我閉上眼睛也能準確無誤地找到盥洗室,整座屋子都印在我的腦海裡。但我還是想努力看清楚,在這種環境下實在是犯了一個錯誤。於是我摸索著找門,一會兒碰著腳趾頭,一會兒撞到書桌上,似乎盥洗室的門換了一個地方,改到了原地幾英尺以外。我一邊喘氣,一邊自言自語地嘟嘟囔囔,在我這個年紀,如果在人的世界裡得不到尊重,至少物質世界也該尊重我。當然,他是聽不見的。他正自私自利地呼呼大睡著呢。
幸好盥洗室就在房門外面的大廳裡。因此我無須走得太遠。
進了盥洗室,我忘了沒電,在牆壁上摸索著尋找開關。習慣是多麼的頑固!
可我輕而易舉地找到了抽水馬桶。我發現盥洗室比房間裡和大廳內更黑;雖然在抽水馬桶後面有一個窗戶,窗戶外面可以看見陡峭的屋頂和一片古老茂密的牧場(自從我們遷居到這裡,十二年來多少個夜晚這片牧場沐浴在月光下,我站立在這扇窗戶前向外張望。眺望什麼呢?期待什麼呢?)。可此時窗戶也溶入黑暗之中。一團漆黑。要不是雨點劈啪劈啪地打在窗戶上,溼氣逼人,你簡直不能相信那裡有個窗戶。
我摁了一次、兩次、三次,抽水馬桶才流出水來。跟以前罵過多次一樣,這一次我也咒罵管道設施。因為這所老屋子裡的管道總是這裡那裡不斷地出毛病。誰會打電話叫管道工來修理?——又讓誰開支票給管道工付錢?女兒們說,你為什麼不埋怨老爸,為什麼你不讓老爸一個人獨自待在鄉下,你知道老爸的神經不好,她們現在,或者過去常常這樣說,可憐的老爸。這些小傻瓜自以為知道——
說到底我想還是我的錯。這麼不假思索就一下子同意把我們原來的房子賣掉了,搬到這裡來。離開了我們在大學城裡居住了四十三年的屋子,搬到這個地方來。這個農場,這些單調的樹木,儲存著他的記憶(因為小時候他的父母曾經在夏天帶他來過這裡走訪親戚——他說那是他一生中記憶裡最美好的時光)。但卻不是我的。沒和我的三個女友告別,因為她們小瞧我,認為理所當然,我受不了,搬走是對她們的報復,我報復了。現在悔之已晚。
我聽著越來越大的雨聲,在伸手不見五指的一團漆黑中摸索著回到床上。嘩啦!雨水又衝刷窗框,劈啪劈啪地打在屋頂上。現在是他的鼾聲沒有剛才響了,還是風聲太大,壓倒了他的鼾聲;我不在床上的時候,他一直沒動。在一團漆黑中,我很可能發病或者暈倒滾下樓去,他會注意到嗎?——笑話。我躺下來,墊子裡的彈簧嘎吱嘎吱地響。他還是一動不動。
於是,我盡力不再想這場大雨,不想地窖。不想雨水往外溢位來的屋簷。我努力鎮定自己,看著黑色的雨水向我湧流過來,看著也許會把我抬起、浮在水面的淺浪,就像在游泳池裡學會的那樣浮起來。令人驚奇的是,我很輕易地浮起來了。而且一點兒也不害怕,而年輕的女人卻遇到困難,骨瘦如柴的最糟糕,老是浮不起來。這麼容易。你只消聽之任之,就浮起來了。
失明(2)
可是我的心靜不下來。就像織毛衣——鋼針一閃一閃,卡嗒卡嗒地響個不停。
長年累月他 把自己關在書房裡列印講義,不讓人打擾,打的都是同樣的講義,寫學術文章,編寫他唯一的著作——以不規定就誰也不會讀的古希臘悲劇為題材。我想我們作為他的妻子和女兒,為他感到自豪,我想我們大家生來就有一種自豪感,所以我想我們必須為某些事情感到自豪!當然作為研究古典文學的教授,他的薪金足以養家活口,我承認。可憐的老傻瓜總是叼著菸斗,不知道自己吸的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