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止無盡、深不可測的黑水之中。
他們藏身的凹洞中,水面還在迅速抬升。李忱個子矮,眼看水就到胸口了。段成式在巖壁的略高處找到一小塊容身地,抬起雙臂,把李忱抱了上去。
隨著水面的上升,黑暗重新變得濃重,只在水面上方還有隱約的青白光亮。段成式有些明白了,原來這種特殊的青白色來自水面。一旦水充滿整個地道時,光便消失了,一切也將不復存在。
接下去,就是死亡嗎?
心裡忽然有種麻木的平靜,死亡突如其來,根本不給他準備的時間。同樣,也沒有給他害怕的時間。在段成式一向的想象中,死後的世界爛漫多姿,絲毫不遜於活人的天地。當意識到自己即將死去時,他的心中甚至還有一絲絲好奇。
他竭力去想象大海,海上的星空和明月。水升到脖頸了,段成式的呼吸開始困難起來。恐懼感變得鮮明,取代了好奇心。他可以接受死,但是真的要這麼難受地死去嗎?
在他的心目中,海是遼闊無垠的夢鄉,像母親的懷抱一樣恬靜溫暖。而眼前所見的,卻分明是一場冰冷醜陋的噩夢。
“阿母……爹爹……”傳來低低的啜泣聲。段成式抬起頭,看見李忱竭力縮起小小的身體,像只小貓似的蜷成一團,哭得滿臉眼淚和鼻涕。
段成式艱難地伸出手去,安慰他:“十三郎,別怕,別怕。”
“嗚嗚……我要回宮裡去……我要阿母……我要爹爹……”李忱哭得更大聲了,“我不要在這裡……死……”
死!這個人人稱之為痴兒的十三郎居然也明白,自己就要死了。
段成式突然想起來,原來今天要死的不止自己一個人,還有十三郎!
他的思維從無序和浪漫中回到現實。即使他自己能夠接受死亡,但別人呢?
且不說十三郎才六歲,完全是懵懂無辜地被他帶入這個可怕的境地。死的只是他們兩個,但活著的人還有許許多多,他們該怎麼面對這一切?
阿母!一想到阿母,段成式的心就痛似刀絞了。阿母視兒如命,自己這一死,只怕她也活不成。還有爹爹,剛回到朝廷任職,自己這回連累一位皇子共赴黃泉,哪怕十三郎只是所有皇子中最不受疼愛的一個,其罪也不可饒恕。爹爹的仕途肯定完了。父母親養育自己一場,未及報恩盡孝,難道就要帶給他們無盡的痛苦和煎熬嗎?
想到這些,段成式的淚止不住地淌下來。可他又能怎麼辦呢?他茫然地抬起頭,看著李忱涕淚交流的臉……
“十三郎!”段成式突然叫起來,“血珠呢?血珠還在嗎?”
李忱抽泣著,把攤開的手掌送到段成式面前。
紅光耀眼。血珠放出的光芒比之前亮了很多,幾乎將他們容身的小凹坑都照徹了。
“好神奇的血珠!”段成式一下子忘記了悲傷和絕望,因為真實的奇蹟正在他的眼前展現。鮫人血淚結珠,在深不可測的黑色水面上,放出火焰般跳躍的光輝。
那是深沉凝練的希望之光。
段成式的求生慾望,瞬間就被點燃了。
“十三郎別哭,咱們不會死的,一定能活著出去!”
李忱抽噎著點了點頭。
段成式說:“你就躲在這兒,千萬別慌,也別亂動。我現在就出去找人。只要有血珠的光照,總能找到你的。”
李忱又點了點頭。
“好樣的十三郎。”段成式笑起來,“你是我見過最勇敢的孩子,真正的皇子!”
他讓李忱將血珠儘量舉高,讓那火焰般跳動的光芒照得越遠越好。然後他深吸口氣,躍入無邊無際的黑水之中。
他們藏身的小洞穴地勢較高,所以段成式一出來,地道里的水就浸沒了頭頂。他在水中奮力遊起來。多虧小時候在成都長大時,在解玉溪中學會了游泳,此刻派上了救命的用場。
段成式全力向前游去,血珠的紅光很快被拋在後面。他又進入到一片混沌的黑暗中。這時方知,冬季尚未完全過去,他所置身的水冰涼徹骨,凍結血液,讓他的手腳越來越不聽使喚。段成式早已不辨方向了,只是機械地擺動著四肢。他的心裡還保留著最後一絲清醒的意識,只要停下來,自己就完了。十三郎也完了。所以無論如何也不能停……
然而,他終於精疲力竭了,再也指揮不了自己的手腳。段成式感到,自己像一段木頭似的僵硬,直挺挺地沉下去。
水沒過頭頂,心臟在胸口爆裂開來。無數鋒利的鋼針刺入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