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冬天的生活,大部分是在穿楊葉和投乾枝棒兩項工作上消度過去。
幼時我穿新鞋的時候很少,所著的大都是“二鞋”。說起“二鞋”來,怕只有穿過的人才能道出原委。普通人家,常常把穿得半舊不新的鞋子賣給打鼓的小販,而後經過一番洗刷修補的工作,前後再打上皮包頭;這樣的鞋子,從外面看來好像新鞋似的,其實叫做“二鞋”。穿這種鞋,有一種缺陷,就是鞋的大小往往不能適合自己的腳,也許小些,也許大些,穿長久了,腳上就會生毛病。現在我腳上毛病所以特別多,都是因為幼時穿“二鞋”太多的緣故。
家裡日常生活差不多天天要同當鋪發生關係。父親的薪餉不到月杪不下來,在那青黃不接的時期,要維持一家人的生活,惟一的門路就是上當鋪。大人因為礙著顏面,不好意思上當鋪去,每次都是由我同父親的一個護兵竇玉明外號叫竇老魁的一同去。贖當的時候,也是他跟著我去贖。每月上旬,所當的大都是些整齊的比較值錢的衣服;可是快到下旬,不僅家中隨手應用的什物要拿去典當,就是炕上鋪墊的褥子也要揭下來送進當鋪了。這樣剜肉補瘡地勉強支援著,一直要到眼看著快斷炊,家中再也找不出可典當的東西來的時候,父親的餉才能發下來,餉一領到手,頭一條事就是贖當。這好像誥命似的,一點兒也不敢拖延,要不然,錢花光了當也贖不出來,下月的生計可就毫無辦法了。贖當的時候,竇玉明拿著扁擔在頭裡走,我在後頭跟著。這時我一面走,一面卻在算計當票的張數以及利息的多寡,生怕大人算錯了賬,多付了人家錢。到當鋪把當物取了出來,用繩子捆好,兩人就抬著回家。長袍、馬褂、坎肩、衩褲、褥子以及各種應用的什物,統統都在裡頭。
當鋪在保定府東大街,每逢贖當,東關是我們必經之地。每次到這裡的時候,父親的朋友老遠地就笑著問我:“餉下來了嗎?”
經過這樣的一問,不由得我臉上就有點兒發熱。有時不等把我應回答的話說完,我就低聲催著竇玉明說:“快走!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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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康格莊(3)
說也奇怪,這種羞怯的心理,只有在我經過東關的時候,才顯著地感覺到。一到東大街,特別是快要進當鋪的時候,不知怎的,羞怯的心一點兒也沒有了,代替而來的是一股憤懣之氣,從心裡一直衝到腦門上。
每次進當鋪,總要使我感到一種莫可名狀的苦惱。最可恨的是掌櫃的那副冰冷的面孔。每次走進去,抬頭一望,櫃檯後頭站著的,就是那個害貧血病的尖頭鼠腦的怪東西。這時我的心房驀地感到壓迫,跳躍的次數驟然增加,好像要立刻爆裂的一樣。等到把要當的東西雙手遞上櫃臺,自己就如一頭被宰割的羔羊,只有俯首帖耳,動也不動地在那比成年人還要高過一頭的櫃檯旁邊靜靜地靠著。待不上半分鐘,就聽見一種油腔滑調刁吝刻薄的,好像含有槍藥的聲音爆裂出來:
“三百錢能當得了吧?”
每個字眼裡都吐露著一種惡意——就是:“你多嘴,就立刻滾出去!”
頭一兩次,我把東西遞上去以後,還離開櫃檯,退後一兩步,仰著臉,立起腳跟,看看他的臉色,希望他能多給我當些錢。後來,我簡直不敢再望他了。
我幾乎每天要進當鋪受這樣的晦氣。那時心裡不禁反覆地想:“這比坐監牢好些嗎?”
家裡日常吃的米麵,都是在一家雜糧店裡賒取。這家雜糧店的字號,現在我已記不清了,只記得地址在保定府東門外,正對著城門,因此外號就叫“迎門衝”。掌櫃的姓米,人都稱他小米。這位小米先生做生意,那種精奧巧妙的手段,真叫你不能不歎服。我們賒用的糧食,都是暫時不付錢,按日把賬目記上摺子,日後再算賬。這樣的辦法,表面上好像小米先生吃了虧,可是實際上他卻大施其剝削手段,比較現錢交易還要賺的多。每次在他店裡取了麵粉,分量總是不夠頭,拿回來一稱,一斤至少要短二兩。至於小米,不僅分量不夠,並且還摻雜了很多的沙子。我們明知他巧妙的剝削方法,但是隻有忍受,不敢和他理論。原因就是:我們拿不出現錢來買東西!除了賒取糧食之外,我家日用零錢也在他店裡挪用,這也是叫人氣憤的事。因為在他店裡取的是大串錢,他就弄些小錢摻雜著,我們也看不出來,等到取回家,把錢串拆開來用的時候,三個錢的醋,四個錢的油,那些小錢就沒法花得出去。花到最後,剩下的一些小錢只好白白地扔了。到了月杪,餉下來了,白花花的銀子再給他送了去。
在康格莊,我的母親戒鴉片時的那種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