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通知我的父親,連我的名字也是他代起了,他那一片關切的熱忱,委實使父親感激涕零,曾不止一次地在背後對他致深切的謝意。高誠義是父親的一個老護兵,父親所以紀念他感謝他,是因為有過這樣一段舊事:父親當哨長的那年,奉命到唐官屯(在天津迤南,是津浦線上的一個重鎮)挖河,挖完河之後,又奉令修築永定河。大概由於疲勞過度,又受暑受涼,忽然患了瀉肚的病,瀉得很是厲害。這時我同母親留在保定,並沒有跟他同去,隨同父親在一起的,只有護兵高誠義。因為病態太厲害,通身無力,連大小便都須高誠義扶持。後來越病得厲害,他照料越是細心,一點沒有厭煩的表示。這種誠摯的盛情,實在是很難得的,無怪父親提起來,就要念念不忘;並且一再囑咐我,叫我務必要答謝他的厚意。
我坐在炕上,越聽越覺得悲痛,前思後想,怎麼樣也難以制止自己的淚。
閒常父親談話,總愛把他過去的經歷以及祖母所受的苦難,反覆地說給我們聽。這晚上,他自然也談了不少。他說他當了哨長之後,才買得起四十錢(合現在一大枚)的豬肉,燉小白菜吃飯,這算是頂好的飯食了。他還常常說:
“現在有豬肉吃,已經升到天堂裡了。”
然而曾幾何時,這個幻夢又復破滅。
夜深了,四壁幽暗,萬籟無聲,襯托得屋內的氛圍益發淒涼。我的眼淚就同開了閘的流水一樣,一直無法制止。
第二天一早,父親起來收拾行李。我也醒了,一面披著衣裳,一面望著他,心裡說不出的萬千酸苦,如同刀絞一樣。我幫著他把行李收拾完了,立即動身,他在頭裡走,我在後頭揹著行李,送他去上船。在路上一邊走,一邊哭,一直到了上清河的岸邊。
第四章河邊的眼淚(3)
上清河是由保定直通天津的一條河流。上船的地方,靠近劉爺廟的東邊,從家裡到這裡約有半個鐘頭的路程。人到了生離死別感情奔放的時候,一切習慣上的拘泥都要無形中被衝破的。在到了河干的一剎那,父親同我從心的深處湧上一股不可抑制的感情,不由自己的相互抱頭痛哭,我甚至大聲嚎啕起來。我自己心裡一方面想著:一會兒工夫,自己就要成為孤苦無告的遊子,獨自嘗受漂流異鄉舉目無親的辛味了;同時卻也惦念著父親,他南返以後,職業問題怕依然沒有希望解決,生活依舊得不到保障。父親的心理是和我一樣的,南返後職業既很渺茫,而竟忍痛把十餘年來從未相離的愛兒丟棄在北方,我知道這是最使他難過的。我們一直哭得頭暈眼花,日腳漸漸偏西,父親始忍痛上船開行。我在岸上痴痴地站著,直到望不見桅杆方才回去。
父親走了,剩下我一個人在保定練軍營中。先在右哨,後到中哨。營中的生活同父親在這裡時一樣,一點變化也沒有,但我卻對一切都感到厭倦,對一切都感到空虛,整日裡如在雲霧中飄浮著,心神恍惚不定。同伴們有時同我談半天話,我卻一句也沒有聽進耳朵。有時獨自傻傻地坐著出神,連自己也不知道想些什麼。那時郵政剛剛設立,郵件多從鏢局輾轉傳遞,由保府到巢縣,一年也通不成一封信。從冬望到春,春望到秋,終年都在失望之中。我千方百計地探聽走信的歷程,預計信函來到的時日,並且幻想我的信到達父親手中時的情景,但都不能排解我思親的哀愁,雖然我只有這樣,才覺著精神上有所慰藉。
在保定我惟一的希望就是每月能多掙幾兩銀子,好早日接父親回來團聚。我們軍隊中每哨裡都有一個喊口令的教習。設定這教習的用意,說來也十分可笑。原來當時軍隊中的軍官,十九都是仗著同鄉親戚的援引而來,其中受過軍事教育的固然也有,但大部分都不明軍事。別的事不必說,連喊操他們也不會。於是由於事實的需要,每哨裡要設一個教習,專門代替官長喊操。教習的待遇沒有一定,須看所能喊的人數多寡,定其高低。有的能喊三五十或百幾十人,有的能喊至千兒八百人不等,普通較士兵的待遇可以高至一倍。當時自己想不出較好的辦法來,心想當這樣的教習我也許有點把握,於是每早天還未明即到東大教場學習喊操,放大了喉嚨,“立正”,“稍息”,“託槍”,“開步走”,大喊一陣,喊得喉嚨乾啞了,也總未間斷過。有一年大年初一的早晨,保定府居民燃放爆竹,拜神上供,正在忙著享受他們新年的歡樂,我依然一出門就練喊操,引得人家都笑罵我。如此一直練了四年,我居然有了驚人的成績。後來各哨裡目兵都認識我,就是因為這個緣故。
勤勞人的社會不許懶人立足,同樣,懶人的社會也不許勤勞人立足。因為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