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既是名士,可知大梁范雎之名?”
“張祿原是范雎師兄,如何不知?”
“如此說來,先生比范雎如何?”
“范雎所能,張祿猶過。”
“何以證之?”
“待安平小弟與特使敘談之後,若特使依舊要見張祿,在下自會證實所言非虛也。”一語落點,獨木舟便不見了長大的黑色身影。獨木舟後生的齒光在幽暗中又是一閃:“大人稍待,小人三更自來。”說罷一陣水聲,獨木舟又飄然去了。
倏忽來去,卻使王稽更是疑惑,只覺其中必藏著一番蹊蹺莫測。那獨木舟後生昨日並未留下姓名,今日一見卻是先報姓名,又恰恰是丞相魏齊的武士,意味何在?范雎身世已經訪查得清楚,都說他是散盡家財遊學成才之士,如何突然有了個師兄?果然這個師兄才具在范雎之上,完全可走名士大道公然入秦遊說,卻為何要這般蹊蹺行事?莫非……王稽心中突然一亮,立即快步回到秦使庭院,吩咐精悍御史著速清理餘事,做好隨時離開大梁的準備。一切安排妥當,王稽便在位置較比隱秘的書房靜坐等候。
驛館譙樓方打三更,書房廊下便是一陣輕微腳步。王稽拉開房門,便見幽暗的門廊下站著一個身披黑色斗篷的瘦高條子,只對著他一拱手,也不說話便徑自進了書房落座。王稽跟了進來,遞過一個涼茶壺便也在對面落座,只看著瘦削精悍的年輕武士,卻不說話。
“大人可有聽故事的興致?”
“秋夜蕭瑟,正可消磨。”
武士咕咚咚喝下幾口涼茶,大手一抹嘴角餘漬兩手便是一拱:“小人鄭安平,在丞相魏齊身邊做衛士,月前親眼見到一樁駭人聽聞慘案,想說給大人參酌。”
“老夫洗耳恭聽。”
鄭安平粗重的嘆息了一聲,便斷斷續續地說了起來,嗚咽秋風裹著秋蟲鳴叫與譙樓梆聲拍打著窗欞,王稽竟似渾身浸泡在了冰冷的水中。
那一日,丞相府大廳要舉行一場盛大的百官宴席,慶賀中大夫須賈成就了魏齊修好盟約。凡在大梁的重臣都來了,丞相的幾個心腹郡守也不辭風塵的趕來了。除了魏王,幾乎滿朝權貴都來了。兩個百人隊武士守護在大廳之外,從廊下直排到庭院大池邊,鄭安平恰恰便在廊下,將巨燭高燒的大廳看得分外清楚。
一番鍾鼓樂舞之後,丞相魏齊用面前的切肉短劍撬開了熱氣騰騰的銅爵,宴席便在一片喜慶笑聲中開始了。魏齊極是得意地宣佈了魏齊結盟的喜訊,吩咐須賈當場宣讀了盟約文字。權貴們便一齊高呼丞相萬歲,又向須賈大功紛紛祝賀。魏齊當場宣讀了魏王詔書,晉升須賈為上大夫官職,晉爵兩級。舉座歡呼慶賀,須賈滿面紅光地更換了上大夫衣冠,先謙卑地跪拜了丞相,又躊躇滿志地舉爵向每個權貴敬酒,不消半個時辰,滿座權貴都是酒興大漲,紛紛吵嚷要舞女陪席痛飲。
便在此時,魏齊卻用短劍敲敲酒爵:“有賞功便有罰罪,此為賞罰分明也。兩清之後再盡興痛飲。”舉座又是一陣丞相萬歲丞相明斷的歡呼之聲,聲浪平息,魏齊臉色倏忽陰沉:“此次出使,竟有狂妄之徒私受重賄,裡通他國,出賣大魏,是可忍,孰不可忍!”
簇新冠帶的須賈搖搖晃晃走到末座,在舉座一片驚愕中便是厲聲一喝:“豎子范雎,敢不認罪!”
論職爵,范雎原本遠遠不能入權貴宴席,因了使齊隨員一併受邀,范雎得以前來,座席便在接近廳門的末座。宴席一開始范雎就如坐針氈,及至須賈晉職加爵,范雎便想悄悄退席。可旁邊幾名一同出使的吏員卻不斷向范雎敬酒,竟是沒有走成。待到丞相拍案問罪,鄭安平看得很是清楚,那個范雎反倒坦然安坐,再也沒有走的意思了。見須賈張牙舞爪疾言厲色,范雎突然一陣哈哈大笑,起身走到廳中高聲道:“敢問上大夫:私受重賄,裡通他國,有何證據?”
“證據?我就是證據!”須賈臉色發青,尖聲叫嚷著。
范雎卻是坦然自若:“如此說來,須賈無能,有辱國體,在下便是證據了。”
“大膽小吏!”魏齊勃然拍案,“可惜老夫不信你!”
范雎毫無懼色,便是從容一笑:“丞相若只信無能庸才,夫復何言?然丞相總該信得齊王,信得安平君田單。事有真偽,一查便知,何能罪人於無端之辭也?范雎告辭!”大袖一甩,轉身便走。
“回來!”魏齊一聲暴喝,驟然又是噝噝冷笑,“老夫縱然信得田法章與田單,也不屑去查問。處置如此一個小吏,何勞有據之辭?來,人各竹鞭一支,亂鞭笞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