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始道:“老丈與襦人固然要見令愛,只怕有些見怪令婿,令婿便不敢來見了。”老者道:“果然得見,慶幸不暇,還有甚麼見怪?”阮太姑道:“令婿也是舊家子弟,不辱沒了令愛的。老丈既不嗔責,就請老丈同到令婿家裡去一見便是。”
老者欣然治裝,就同阮太始一路到餘杭來。到了蔣家門首,阮太始進去,把以前說話備細說了。阮太史問蔣生出來接了老者。那女兒久不見父親,也直接至中堂。阮太始暫避開了。父女相見,倒在懷中,大家哭倒。老者就要蔣生同女兒到家去。那女兒也要去見母親,就一向到諸暨村來。母女兩個相見了,又抱頭大哭道:“只說此生再不得相會了,誰道還有今日?”哭得旁邊養娘們個個淚出。哭罷,蔣生拜見丈人丈母,叩頭請罪道:“小婿一時與同伴門外戲言,誰知岳丈認了真,致犯盛怒?又誰知令愛認了錯,得諧私願?小婿如今想起來,當初說此話時,何曾有分毫想到此地位的?都是偶然。望岳丈勿罪!”老者大笑道:“天教賢婿說出這話,有此湊巧。此正前定之事,何罪之有?”正說話間,阮太始也封了一封賀禮,到門叫喜。老者就將彩帛銀兩拜求阮太始為媒,治酒大會親族,重教蔣震卿夫婦拜天成禮。厚贈壯奩,送他還家,夫妻偕老。當時蔣生不如此戲耍取笑,被關在門外,便一樣同兩個客人一處兒吃酒了,那裡撞得著這老婆來?不知又與那個受用去了。可見前緣分定,天使其然。
此本說話,出在祝枝山《西樵野記》中,事體本等有趣。只因有個沒見識的,做了一本《鴛衾記》,乃是將元人《玉清庵錯送鴛鴦被》雜劇與嘉定蓖工徐達拐逃新人的事三四件,做了個扭名糧長,弄得頭頭不了,債債不清。所以,今日依著本傳,把此話文重新流傳於世,使人簡便好看。有詩為證:
片言得婦是奇緣,此等新聞本可傳。
扭捏無揣殊舛錯,故將話本與重宣。
卷十三 趙六老舐犢喪殘生 張知縣誅梟成鐵案
詩曰:
從來父子是天倫,兇暴何當逆自親?
為說慈鳥能反哺,應教飛鳥罵伊人。
話說人生極重的是那“孝”字,蓋因為父母的,自乳哺三年,直盼到兒子長大,不知費盡了多少心力。又怕他三病四痛,日夜焦勞。又指望他聰明成器,時刻注意。撫摩鞠育,無所不至。《詩》雲:“哀哀父母,生我勳勞。欲報之德,昊天罔極。”說到此處,就是臥冰、哭竹、扇枕溫衾,也難報答萬一。況乃錦衣玉食,歸之自己,擔飢受凍,委之二親,漫然視若路人,甚而等之仇敵,敗壞彝論,滅絕天理,直狗彘之所不為也!
如今且說一段不孝的故事,從前寡見,近世罕聞。正德年間,松江府城有一富民姓嚴,夫妻兩口兒過活。三十歲上無子,求神拜佛,無時無處不將此事掛在念頭上。忽一夜,嚴娘子似夢非夢間,只聽得空中有人說道:“求來子,終沒耳;添你丁,減你齒。”嚴娘子分明聽得,次日,即對嚴公說知,卻不解其意。自此以後,嚴娘子便覺得眉低眼慢,乳脹腹高,有了身孕。懷胎十月,歷盡艱辛,生下一子,眉清目秀。夫妻二人,歡喜倍常。萬事多不要緊,只願他易長易成。光陰荏苒,又早三年。那時也倒聰明俗俐,做爺孃的百依百順,沒一事違拗了他。休說是世上有的物事,他要時定要尋來,便是天上的星,河裡的月,也恨不得爬上天捉將下來,鑽入河撈將出去。似此情狀,不可勝數。又道是:“棒頭出孝子,箸頭出忤逆。”為是嚴家夫妻養嬌了這孩兒,到得大來,就便目中無人,天王也似的大了。卻是為他有錢財使用,又好結識那一班慘刻狡滑、沒天理的衙門中人,多隻是奉承過去,那個敢與他一般見識?卻又極好樗蒲,搭著一班兒夥伴,多是高手的賭賊。那些人貪他是出錢施主,當面只是甜言蜜語,諂笑脅肩,賺他上手。他只道眾人真心喜歡,且十分幫襯,便放開心地,大膽呼盧,把那黃白之物,無算的暗消了去。嚴公時常苦勸,卻終久溺著一個愛字,三言兩語,不聽時也只索罷了。豈知傢俬有數,經不得十博九空。似此三年,漸漸凋耗。
嚴公原是積攢上頭起家的,見了這般情況,未免有些肉痛。一日,有事出外,走過一個賭訪,只見數十來個人團聚一處,在那裡喧嚷。嚴公望見,走近前來伸頭一看,卻是那眾人裹著他兒子討賭錢。他兒子分說不得,你拖我扯,無計可施。嚴公看了,恐怕傷壞了他,心懷不忍,挨開眾人。將身蔽了孩兒,對眾人道:“所欠錢物,老夫自當賠償。眾弟兄各自請回,明日到家下拜納便是。”一頭說,一手且扯了兒子,怒憤憤的投家裡來。關上了門,採了他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