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不答,只抬頭看去,詔獄中留了一扇小窗,有銀白光束傾倒而入:“今日月色定然極好,你來時可抬頭一顧?”
宋瀾一怔,答道:“不曾。”
玉秋實連連搖頭,道了幾句“可惜”。
他捋須一笑?,淡淡道:“若論悔,我這幾日驚覺一生可悔之事實在太多,索性不悔。子瀾啊,你又何?必問我悔是不悔,我知道,你來見我,只想知曉皇后對我說了什麼。”
宋瀾道:“請老師賜教。”
玉秋實道:“皇后對?我說,陛下?有一日定要?除我,倘若我束手?就擒,她會竭力為我保貴妃性命。”
宋瀾一怔:“只是如此?”
玉秋實大笑:“不然如何?”
宋瀾猶自不信,慢條斯理地道:“老師從前多番對我說……”
玉秋實道:“是啊,我曾多番對?陛下?說,陛下?都不信,此時再說,又有何意義?無論皇后是臥薪嚐膽,還是委實不知,陛下心中定然已有對她的處置了,老臣去後,她知與不知都不要?緊,何?需多言?”
不等宋瀾開口,他便繼續道:“皇后實在不必多說什麼,在?我決意襄助陛下?那一日,便已懷焚身之心,我原以為陛下是懂我的。”
宋瀾從地面上爬起來,拂去了手心所沾的乾枯稻草。
或許是知道再問不出什麼了,他便沒有多言,只是整了整衣襟,朝玉秋實跪了下?去。
額頭砸在稻草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學?生今日叩別,一拜老師為師禮。”
玉秋實不躲不閃,眼瞧著他行了大禮。
“二拜太師執臣節。”
“三拜……自白知我,縱不能君臣相惜,亦是忘年知己。”
宋瀾叩首之後抬起頭來,只這三拜,他額上竟泛了一片淤青。
玉秋實低頭看著他,眼神閃爍,一時之間不知該痛該悔。扶植這個?孩子上位,他當真?做錯了麼?先帝那樣仁善,邊患拖了十年,拖得王朝外強中乾、風雨飄搖,一眼能看穿未來數年之硝雲哪!先帝決心不夠,他便以鐵血奪嫡,潑天汙血自皇城的玉階上奔湧而下時,他都不曾不覺得後悔,這些年他享盡了聲勢權柄、榮華富貴,除去了朝中所有對?邊患主和之人,他不該後悔的?。
然而落薇所言,卻?是一字一句戳上心來。
賦稅、民生、風氣、教化……這些詞在他耳邊紛亂響起、天花亂墜,她告知他先帝駕崩的?真?相,就是為了叫他承認,他不顧青史筆墨、不顧生前身後所做出的?犧牲,根本是一個?錯誤過頭的?決定。
他欲成聖,悟到的道是幽冥鬼道;欲捨身,捨出的?身是負恩寡身。
如何?才能對得起玉山上雲、江湖春風?
跪在?他面前的?玄衣天子,會以他從前所讚賞的詭譎將王朝帶到何?處去?
來不及後悔了。
宋瀾尚還年輕,縱然心思叵測,但?終歸不得教化,他死之後,宋瀾若順勢除了皇后,定會在?五年之內鑄暴君之聲。四野的?安平,豈能統統託付於兵刃?國朝之中的穩定與民心,亦是不得硝煙的?戰爭。
他本以為自己在?,可以趁勢壓下?,可他終歸還是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宋瀾,宋瀾既能弒父上位,還有什麼事情做不出來。
只盼皇后能如她所言,挽救這個?錯誤。
但?她的?挽救,會不會又是一場腥風血雨?
這些問題在他心中一閃而過,幾乎將他逼出心魔,宋瀾不知他心中所想,拜過之後肅然起身,帶了些似真?似偽的?哀慼,對?他道:“老師,你還有什麼要囑咐我麼?”
玉秋實捂著心口,良久方問:“陛下?預備賜臣下什麼樣的死法?”
宋瀾便道:“盛夏之內,萬物興盛,若到秋時,難免又是一場蕭瑟。老師是國之重器,朕不忍見你披髮?袒足而過市,這豈非也是對朕自己的?侮辱?”
謀逆這樣大的?罪名,上東市立斬未免顯得心虛,可宋瀾又等不到秋後。
這番話說得好聽,實則是意欲將他秘密賜死於此。
玉秋實張了張口,心知自己不可再問兒女之事,最後只道:“臣……謝陛下?恩,今日月色這樣好,不知是十幾了?”
宋瀾答:“明日便是中元節了。”
玉秋實想了想:“鬼節魂靈太多,怕堵塞幽冥之路,臣便乞個?恩典,許臣過了鬼節,在月仍圓滿的日子上路罷。”
不是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