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的汴都,從貴族到平民子弟,凡有?志從軍的男兒,無?一不以被編入金天衛為至上的榮光。
故而大胤境內,無人不知這“金天”就是那位天之驕子的代稱。
宋枝雨喜弄文墨,也有?幾首與汴都文人的答和詩廣為流傳,可落薇怎麼也沒想到,她正在內廷之中與玉秋實就株連一事鬧得不死不休時,宋枝雨忽地?寫了一首《哀金天》,這首《哀金天》又忽地鋪天蓋地,傳遍了大胤的文壇。
哀金天,顧名思義,這是一首寫給承明皇太子的悼亡詩。
宋泠與皇室諸親關係融洽,宋枝雨是皇家女兒,寫一首詩相悼,本是情理中事。
在詩中,她寫了皇兄的情誼、抱負、風姿,又?惋惜他?英年早逝,李太白詩中寫“金天之西,白日所?沒”[2]——這華美閃耀、絢爛至極的一生,正如他?字中喻的太陽和閃電一般,燃燒一瞬,隨後遁入虛空消逝了。
讀罷此詩,無?人不對逝去的皇太子生出惋惜和不平、無?人不對?殺死太陽的陰霾和眾鬼生出憤恨,甚至有?人大醉之後,在豐樂樓懸白布一面,紅墨重書《哀金天》,引得四周文士連聲叫好。
直到如今,落薇仍舊不明?白,當初眾人的動作,究竟是真為死去的太子鳴不平,還?是藉此機會,求揚名立萬的機遇、求一呼百應的追捧?
詩出之後第一日,汴都文壇眾人提筆,爭相以哀悼皇太子為題做文,流水一樣的句子不要錢一般被書寫出來,在各處宴飲中擊節傳唱。
第五日,有?人效仿豐樂樓中人,在汴河之上以血為書,鏗鏘鳴冤;有人扯紅綢上城牆,要求重判刺棠案的兇手。
更有甚者在鬧市中分發詩帖、激昂辯論,煽動一群百姓浩浩蕩蕩地?鬧上了御史臺。
如同引燃火星一般,一發?不可收拾。
落薇站在御史臺的漆紅闌干之前,望著?臺下嘈雜的人群,覺得天地?好生荒謬。
口口聲聲鳴冤的這群人,並不見得讀過宋泠的詩文、欣賞他的政績,也不見得理解他的理想和抱負、知曉他的為人處事。
真與他交好的文士朋友無一人參與,緘口不言。
朝中所剩無幾地支援落薇不能“濫殺”之人,面對?這樣的輿論,也終於?招架不住地?沉默了下來。
玉秋實站在她身側,扶著?手邊的闌干,露出一個略有嘲諷、十足淡漠的笑?容:“娘娘,你瞧,這些人與殿下毫無瓜葛,尚且能為他?鳴冤一句,你與他?相知十年,卻為什?麼要站在這裡、站在老臣的對面呢?”
落薇努力剋制著唇齒間的顫抖,回看過去。
御史臺眾官員就在他們身後,然?而周身太過嘈雜,沒有?人聽見玉秋實的言語。
聽了他?那句話之後,兩人都不曾再言語,只?是在群情激昂的闌干之上、在汴都接近夏日的夕陽風中,死死地?望著?對?方。
落薇看得毛骨悚然?,玉秋實也瞧見了她血紅的雙眼——也正是從那個時刻開始,他?就懷疑面前之人已經知道了那些水面下的真相。
然?而他只有猜測、沒有證據。
正如當初的落薇也只有猜測、沒有證據一般。
夕陽西去,遠天盛大輝煌,遍佈殘暉,不知在誰的呼籲之下,御史臺下的眾人開始齊齊背誦那首《哀金天》——
我思仙人已乘黃鶴而西去,西有?萬歲山。
憶昔海棠花下客,曾於?金明?庭中見。
劍引列缺開東隅,光耀六州呼天安。
忽有風淬愁霾慘,群鬼匣祭殺生劍。
人去花落青天盡,溼紅淚掩晝尤寒。
哀金天!
幽冥杳杳出青兕,招魂直上碧霄間。
咸陽道中送君去,一去渺茫一千年。
有情天人當同老,何催衰蘭墮白練!
……
臺下齊齊呼喊著那句“何催衰蘭墮白練”,不知是誰忽而失聲痛哭,也不知是誰揮舞起了太子尚在時私下愛著的白衣,像是要為他?招魂一般。
在各色嘈雜聲音中,玉秋實向下瞥了一眼?,唇角隱有?笑?意。
落薇順著?他?的目光,忽地開口:“你以為這就算贏了嗎?”
她的聲音太輕,一度讓玉秋實以為這句話只是自己的幻聽。
落薇望著面前烏壓壓的人群,抑制不住地?大笑?出聲,笑?得前仰後合,有?風揚起她微亂的鬢髮?,而她拂袖而去,只留了一句飄忽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