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早晨,妞妞醒來了。屋子裡很靜,似乎沒有人。已是秋天,氣溫宜人,光線充足,她感到很舒服,自個兒笑了。她一直在笑,是那種不出聲的笑。她側著小身子,臉朝視窗的方向。每天這個時候,陽光照在窗戶上,她能比較清晰地看到一片光亮。她不感到吃力,輕鬆愉快地欣賞著這片光亮。
身邊有了動靜,她知道是爸爸。每當她長久入睡,我就感到寂寞,不停地去看她,等她醒來。她一醒,我們都像久別重逢一樣高興,我笑,她也笑。我抱起她,她又笑了。她在我懷裡依然朝窗戶的方向看。我抱她到窗戶邊,讓她看個夠。她發現那片光亮突然變得又大又亮,高興極了,咧開小嘴笑了又笑。忽然,她自個兒伸出小手,向亮光招起手來。
第七章要有光(5)
“妞妞,這是亮亮。亮亮你好!”我激動地說。
亮光是她的視覺世界裡的唯一客人,這客人給她帶來了如許快樂,招手一舉無疑是她對這位可愛客人的自發問候和感恩。
聽了我的話,她招手招得更歡了。從此以後,只要抱她到窗戶邊,或者只要對她說“亮亮”,她就會揮動起小手。
在我的印象中,妞妞目光裡那種驚訝的神情幾乎是與生俱來的,可以追溯到醫院走廊上那最初的邂逅。
後來,這種神情越來越強烈。當她躺在床上時,她總是側身朝窗戶的方向,右眼睜得大極了,眼珠似乎要彈出,長久地瞪視著。我輕聲喚她,她眉毛微微一挑,不理睬,依舊瞪視著視窗。看得出來,她這樣瞪大眼有些吃力,時常舉手揉一揉右眼,然後繼續瞪視。
如此執著,究竟是什麼使她吃驚?亮光和陰影。亮光越來越弱,陰影越來越濃。最後的亮光,永恆的陰影。她一定覺察到了世界正在發生可驚的變化。
黃昏,樹木寂靜無聲,做著綠色的夢。妞妞在我的懷裡,有時看天,有時看我。
天空和父親,這是一個多麼完整的世界。
夜色漸漸濃郁,只剩下天邊一小條光帶,像一隻白帆船,在我的低語聲中輕輕搖晃。
終於,白帆船也沉沒了,一片漆黑。
妞妞依然瞪著一雙美麗的眼睛,吃驚地朝四周環顧。
孩子,你在尋找什麼?
爸爸在這裡,他還替你藏著一片永遠鮮亮的天空。
妞妞天天到窗戶邊看亮亮,她瞪大眼睛凝望窗外,伸出左手頻頻揮動,小手掌一開一合,像在招手問候,又像在揮手告別。
這天,她揮手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急切,小手拼命地揮動,那麼用力,頻率極高。她的臉上有一種焦慮的表情,還不時發出一長串非常複雜的聲音,好像急於想說些什麼。
妞妞在召喚亮亮。亮亮越來越暗淡,幾乎辨認不出了。在她接近全盲的眼睛中,光和影的界限趨於消失,即將融為灰濛濛的一片。她喜歡亮亮,想讓亮亮知道她的喜歡,相信只要使勁招手,亮亮就會回來。
可是,亮亮愈走愈遠,一去不返了。
“妞妞,亮亮你好!”她聽見爸爸對她說。
不對,她知道亮亮沒有了。爸爸為什麼還這樣說呢?她垂頭靠在爸爸肩上,不再朝窗戶看,只把小手敷衍地揮了一揮,表示她聽懂了爸爸的話。
這是快滿一週歲的妞妞,她完全失明瞭,她的眼睛在強光直射下也不再有反應。有時她仍抬眼使勁朝上看,但再也找不到一線亮光了。
我從此不再對她說起亮亮。世上已經沒有亮亮,亮亮死了。
長餐桌上一隻大蛋糕,蛋糕中央一支大蜡燭,蠟燭四周許多大大小小的客人。今天是妞妞一週歲生日。
醫生曾經斷定,妞妞只能活半年至一年,現在她活滿了一週歲,雖然目盲,仍然健康活潑,這是一個勝利。這麼多客人光臨,就是來慶祝這一個勝利的。當然,另一個心照不宣的原因是,她一輩子很可能只有這一個生日了。
“妞妞,吹!”客人紛紛熱心地鼓勵妞妞吹滅那支蠟燭。
妞妞看不見蠟燭。她有一支小喇叭,每當有人吩咐她“吹”,她就把小喇叭吹響。現在小喇叭不在她手裡,所以她不明白要她做什麼,焦急地伸出手去,抓了一手奶油。一個三歲的小客人早已眼巴巴盯住大蛋糕,這時自告奮勇替妞妞完成了吹滅蠟燭的壯舉。
“你們看,妞妞像不像波斯貓?”雨兒笑著問大家。
妞妞在我懷裡,瞪著兩隻眼睛,左眼黃白色,右眼黑色,的確像。客人們笑了,但又彷彿覺得不該在這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