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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部分

大笑。有時她自個兒躺著,也會不住地笑,並且故意用她的笑來逗我們和她一起笑。一旦把我們逗笑,她就笑得更歡了。她的笑純淨,明朗,甜美,沒有一絲陰影和苦澀。縱然臨近死亡,她的生命仍然像朝露一樣新鮮。身受她那樣的苦難,沒有一個成年人能夠像她那樣笑。成年人面對死神也會笑,但那至多是英雄的笑,崇高而不美。

夜晚,妞妞躺在床上,她又使勁朝頭頂上方看,看得那樣專注,那樣陶醉。儘管她的渾濁的左眼已經全盲,右眼底也隱藏著腫瘤,她的雙眼依然轉動自如。她的澄澈的心從被漸漸封死的窗戶的空缺中看出去,使勁看呵看,被她看到的景象迷住了。於是,屋裡響起她的爽朗的笑,一浪高過一浪……

我們守在她的身邊,目不轉睛地盯著她,被她且看且笑的可愛模樣迷住了。

突然,我看到了什麼?她的右眼,那給了她如許快樂的僅剩微弱視力的右眼,瞳孔中黃光一閃!我驚呼一聲,我的心痛哭起來。

可是妞妞,她仍然在看,在笑……

妞妞快半歲了,我想給她買一樣玩具。

這時的妞妞,左眼早已失明,右眼僅餘光感,差不多是個小瞎子了,但她同健康孩子一樣喜歡玩具。舉著絨毛大狗熊在她眼前晃動,她從右眼上方看見晃動的影子,會伸手來抓抱,貼在臉蛋上,高興地笑。給她塑膠搖鈴,她會握住把柄敏捷地搖動,賞聽響聲。可是,這些玩具都不理想,觸感好的搖不響,搖得響的觸感差。她的視覺漸趨消失,對世界的感知唯憑聽覺和觸覺,我想象應該有一種最佳結合這兩種感覺的玩具。

北京的大商場越來越具有現代氣派,裝潢講究,不可一世。我走了一家又一家,在玩具櫃檯四周徘徊又徘徊。各色玩具琳琅滿目,鮮豔的色彩,可愛的造型,憨態可掬的動作,令我目不暇接。我走走停停,不斷被吸引住,看得入迷。然而,所有這些玩具全是為有眼睛的孩子準備的,我找不到我想要的那種。

滯留愈久,我愈明白自己是個外人,我和我的小盲女都已經被排除在這個燦爛的玩具世界之外了。這個世界使我感到壓抑和自卑,我的心悄悄為妞妞哭泣,終於空著手走出最後一家商場。

當我傷感地回到家裡時,妞妞在笑。她才不講究什麼樣的玩具呢,正玩著一隻奶嘴,不停地塞進嘴裡,咬住,又使勁拔出,發出啪啪的響聲,自個兒玩得入迷。

妞妞太乖,乖得讓人心疼。都說順其自然,唯有妞妞才真正做到。她幾乎是帶著一種樂天知命的安祥承受著厄運。

多少次,她睡著了,或者我們以為她睡著了,便放心在廳裡吃飯或做事。當我推門進屋,卻發現她早已醒來,睜大一雙近乎全盲的眼睛靜靜地躺著。沒人理她,她能這樣不聲不響躺很久,寂寞時就玩自己的小手。一旦我們湊近她,她立刻眼睛一亮,閃出笑意,活潑起來。

事實上,癌症仍在悄悄發展,右眼內病灶正在迅速增大,導致眼壓升高。但她依然寧靜快樂,只是看她時常舉起小手壓在右眼上,我才知道她一定感到不適。她就這麼自己對付那不適,一聲不吭。她帶著這不適仍然不斷歡笑,而在笑得最歡時又會突然中止,小手飛快地捂住右眼。有時候,她把右手掌擱在臉上,一邊吮拇指,一邊按壓右眼。我撥開她的手,替她輕輕按揉眼部,她感到舒服,便出聲地笑了起來。她要得實在不多呵。在她很難受時,我們逗她,她也笑,但一笑即止,好像覺得不笑掃人興,笑久又沒有能力似的。

妞妞躺在床上,突然高聲叫喊起來,一聲又一聲,悠長,響亮,有力。不是歡喊,也不是哭喊,像是動物的嚎叫。她微皺著眉頭,兩隻小手時而一齊塞進嘴裡,時而按住眼睛。她似乎在表達一點什麼。喊叫持續了十多分鐘。

“妞妞是不平則鳴。”我說。

“你是想說她向命運抗爭。”雨兒嘲笑我。

“太準確了,我正找不到恰當的詞。”

“我還不瞭解你爸爸?”

“媽媽最瞭解爸爸,爸爸最瞭解妞妞。”

不一會兒,妞妞又大聲喊叫,這回是歡喊了。

“現在你爸爸該說這是生命的歡悅了。”

入秋以後,天氣轉涼爽,妞妞生平頭一回穿上了長衣,長褲,襪子,鞋子。雨兒替她穿畢,來回端祥她,一臉的新鮮,說:“像變了個人,長大點兒了,多好玩呀。”

第七章要有光(4)

她發育得很好,會坐也會站了。“來,咱們表演給爸爸看看。”雨兒興致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