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塊皮,淌著鮮血。我一把抱起她,突圍而逃。我知道,如果不及時逃跑,她就會和屍床上的那個妞妞合為一體,一塊兒死去。同時我又惦著屍床上的妞妞,因為屍體一旦腐爛,我懷裡的妞妞也同樣會死掉。我就這樣跑幾步,又返回去看屍體,往返不已。屍體無可避免地腐爛了,我和雨兒哭成了一團。
醒來後發現,我的淚水溼透了枕巾。妞妞呵妞妞,真要了我的命了。
雨兒從來不問天下事,這些天卻熱心地牽掛著海灣戰爭會不會打起來,這牽掛又和對妞妞的牽掛攪在了一起,幻入夢中——
我們在伊拉克旅遊,打仗了,飛機狂轟爛炸,遊人四逃。空襲過後,我發現我已經同你和妞妞走散。我急死了,到處找你們,在路邊看見一張佈告,畫著你和妞妞的頭像,頭像上打了叉叉。這表明你們已經被捕並判處了死刑。我揭下佈告,繼續奔走,見人就出示佈告上的頭像,打聽你們的下落。一個士兵模樣的人看見佈告,便隨手一指,我順著這方向望去,只見一輛軍用卡車在馳行,你和妞妞五花大綁並排站在車上,正被押往刑場執行槍決。我拼命追趕,一心追上你們,和你們一同就義。
“我真著急,生怕追不上你們。”
“追上了沒有?”
“快追上時,夢醒了。當時真有一種輕鬆的感覺,心想總算全家在一起,就此了結。”
那個又髒又瘸的小老頭在玩一大把蛇,有一條蛇從他手中滑脫,正向妞妞爬來。我急忙抱起妞妞,沒有看清蛇是否咬著了她。回到家裡,她的小臉蛋漸漸變青而透明。我把嘴貼在她的小嘴上吮吸毒液,覺得自己正在和妞妞一同死去……
睜開眼,天已矇矇亮。那邊屋裡傳來妞妞短促的哭聲,夾雜著雨兒的嘆息。我一躍而起,推開那邊的屋門,卻發現妞妞好好地睡著。雨兒躺在妞妞身邊,睜大眼,質詢地望著我。
我又推開門,屋裡黑著燈,沒有人,只有妞妞。她大約醒了一會兒了,趴在床上,抬著腦袋,正嗚嗚地哭。我衝過去,把她抱在懷裡。
妞妞的哭聲真是牽動我的五臟六腑,因為她輕易不哭,也因為她命太苦。
這是除夕之夜,無數家庭聚在電視機前興高采烈地百無聊賴。我獨坐在黑屋子裡,懷裡是妞妞。她小手緊勾著我的脖子,小腦袋緊偎著我的肩膀,似睡非睡。我摟著她,也似睡非睡。在這朦朧中,我忽然異常清晰地感覺到歲月正飛快流逝,帶走妞妞,也帶走我自己,一眨眼生命已到盡頭。我自己的喊聲把我驚醒:人生真是一個騙局!
新年的鐘聲響了。
二
一下,一下,又一下……我清醒地感覺到沉重的打擊接二連三地落在我的頭顱上和臉上,但分不清是棍棒還是拳頭,好像兩者都有。奇怪的是不感到痛。每一次打擊,只覺得頭顱內翻江倒海,像開啟了閘門一樣,鮮血從嘴和鼻孔湧出。恍惚中還感覺到,一種鐵器生生插進我的嘴裡,我本能地伸手去抓,是一根彎曲的粗鐵條,建築工地上常見的那種。一顆門牙被撬落了,另一顆被撬斷,掛在牙齦上搖搖欲墜。還在打,血還在湧。
今天是完了。
我很清醒,心中並無太大的恐懼或悲哀,主要的感覺是窩囊,完得太窩囊。
一個春日的夜晚,我無端地倒在一個陌生城市的偏僻街道上。背後是一堵斷牆,斷牆後是昔日的古都,今日汙濁的市場。千里之外,有我的那個正在遭災的小小的家,現在活著但很快會死去的女兒,明知徒勞卻仍然全神貫注地撫育著女兒的妻子。
我倒在牆腳的土坡上,地上潮乎乎的。一共是三個兇手,圍著我。燈光幽暗,我只能看清其中一人的臉。他們都很年輕,像是郊區的農民。那張露在微弱燈光中的臉不斷地用陝西話罵罵咧咧。他們的毆打和吆喝彷彿離我很遠很遠,此時此刻,我明白自己是一個孤兒,已被世界拋棄。我腦中閃現勞倫斯筆下的那個被黑人活活獻祭的騎馬出走的女人,昆德拉筆下的那個被柬埔寨流氓殺死的法國數學家。一個孤零零落在野蠻人手中的文明人只好任憑宰割,沒有任何語言和法則可以解救他,甚至連恐懼和憤怒也都成了太奢侈的感情。當然,我不無遺憾地想到了雨兒和妞妞,想到我死了,妞妞在所剩不多的有生之日裡將失去父愛,這父愛對她是很寶貴的,雨兒將獨自承受妞妞之死的最後苦難,這負擔對她未免太沉重。不過,管不了的事就不必去管了。真正死到臨頭時,人是很冷靜的,冷靜得不存絲毫浪漫的感情。死了也就死了,死是多麼簡單的一件事,死簡化了一切,結局反正都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