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奈他實在是太喜歡朱熹了,就只能看著他表演。
“嶽駙馬,歷代主張釋放奴僕,善待百姓的明君賢臣所在多有。無論是文景之治,還是貞觀之治。都有釋放奴僕,充實戶籍的舉措。可歷代到了最後,都不免名門大族,藏匿丁口,豢養奴婢,成為為禍一方的巨室,這裡面的緣由駙馬可曾想過?”
岳雲笑了,一個遠比自己年輕的傢伙,居然要給自己上課,也著實有趣。
“你有什麼高見?”
朱熹笑道:“高見談不上,只是一點淺顯道理罷了。說到底,還是上行下效,將心比心。官家能廢除宦官,從宮裡清除了奴婢。試問天下還有誰敢豢養奴僕?難道他們比官家還要尊貴?”
“自古以來,宦官為禍,所在多有,秦朝有指鹿為馬的趙高,唐代有宦官亂政,廢立天子,把持神器。歷代苦心焦思,無不想要徹底解決宦官之亂。本朝約書算是很嚴格的,可到底不如官家的這一手高明,徹底廢除宦官,這可是值得載入史冊的大事,甚至還要勝過光復燕雲!”
朱熹喜氣洋洋說著,卻不提防,岳雲的臉色漸漸嚴肅了。這小子也不會說話啊,光復燕雲可是我爹的壯舉,怎麼?廢除宦官,就比這個還了不起?
朱熹看出岳雲的遲疑,他朗聲一笑,隨即伏身道:“駙馬,自從廢除宦官這一刻開始,我大宋疆域之內,可以宣稱萬民如一,再無貴賤之分……駙馬還以為這是個小事?”
岳雲深深吸了口氣,面色漸漸凝重,忍不住思索起來。
廢除宦官,大傢伙的注意力還是放在朝局變化上面,尤其是力量對比,權力如何重新劃分……
可是讓朱熹這麼一說,做事讓岳雲悚然一驚。
岳雲也讀過一些書的,所謂孔孟之道,也是懂一些的,儒家的核心是講禮儀的,孔聖人也是希望禮樂教化,復興周禮,從而天下大治,百姓安康……老夫子還為此奔走一生。
很顯然,儒家思想有很多好東西,不然也沒法千年不衰。
可是在種種主張背後,儒家有一個問題,他們是講究等級的,是有尊卑的。
最典型的例子便是儒墨之爭,墨家主張愛無差等,施由親始,以兼愛攻擊儒家的仁愛,說儒家虛偽。
當然了,儒家的反擊也很犀利,孟子就攻擊墨家,說你們把自己的父親等同別人的父親,都一樣對待,這豈不說是對待自己的父親沒有了特定的尊重,這不就是無父嗎?既然無父,必然無君,所謂墨家的主張,自然是大逆不道了。
毫無疑問,儒家贏得了勝利,成為了顯學,其餘百家之學逐漸消失。
只不過這事情還能不能仔細推究一下呢?
儒家攻擊墨家的話術,有沒有漏洞呢?
其實還是有的,所謂兼愛,一視同仁,不是說你給自己的爹一碗肉,也要給別人的爹一碗肉吃……子女孝順父母自然是可以的,也是天經地義的。只不過要問的是,自己的爹,和別人的爹,在人這個維度上,是不是平等的?
地位可以不同,但人格尊嚴也有差別嗎?
不知道墨家先賢想過這個問題沒有,可儒家卻是想過的,而且給了答案,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
所以在儒家的視角下,人和人是不一樣的。
雖然也有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的說法,但是歷代在“民告官”這件事上,老百姓都是吃虧的。
國法如此,宗法就更是如此了,幾乎掌握了宗法大權的族老,可以予取予求,生殺予奪,不用擔負任何罪責。
說來說去,任何一門學問都是很博大的,都可以有無數種解釋。
單純討論理論本身好壞,半點意義都沒有。
關口是要弄清楚自己是什麼東西,站在哪個位置上……你要是一個普通人,認同儒家的愛有差等,認同宗法規矩,認同長輩可以支配你的一切,當你被綁在祠堂,接受毒打的時候,大約就不要祈求青天大老爺救命了。
畢竟你的選擇就是自己主動走上供桌,充當祭品,怪不得別人了。
其實再看看那些打著復興傳統文化旗號,極力把孔孟之道,甚至三從四德請回來的人,處在什麼地位上,也就心知肚明瞭。
當你接受貴賤差別的時候,當你仰望上位者,希求一點恩賜的時候,如果來的是某些福報,那隻能說求仁得仁。
“再無貴賤,再無貴賤……”岳雲唸叨了兩邊,突然驚問道:“既然如此,儒家之說,只怕要土崩瓦解,千年顯學,怕是要換一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