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門口,推門走進去,桑離站住了,卻有些躊躇。
透過半開的門,她甚至能看見沈悅梅輕輕坐到床邊,握住床上人的手。從桑離的角度看過去,看不見床上人的臉,卻仍能感受到那樣熟悉的氣息——曾經,每個清晨,她也是這樣坐在床邊,伸手拍沈捷的臉,喚他起床。他賴床,她就捏住他的鼻子,不讓他呼吸。他憋到忍不住,會猛地睜開眼,伸手把桑離拉上床,用被子捂緊了,團成一個球,而後在桑離的奮力掙扎中起床,心滿意足地伸懶腰。
那不過是三四年前的事,才一千多個日夜,怎麼就會論及生死?
沈悅梅輕輕和床上的人說話:“沒睡嗎,你看看誰來了?”
她回頭招招手,桑離深深吸口氣,一步步手腳僵硬地進了門。進門的剎那,桑離的視線直直撞上沈捷的目光——哪怕在生病,卻依然炯炯的目光。
也正是這一瞬間,再看見那雙眼睛的一瞬間,桑離的心臟彷彿被重物狠狠敲打!有淚水一下子浮上來,她努力眨眼,想要把眼淚逼回去。她直直地看著他,腿腳都彷彿固定在了原地,動不了,只是僵立著,呆呆地、面容哀慼地看著他。
相比而言,沈捷的反應則要鎮定得多——他好像料到桑離會來,或者說他可能無數次設想過這樣的重逢,總之當他坦然微笑的瞬間,桑離心裡的哀傷便被衝開了一個小口,陽光照進來,似乎在告訴她:桑離,你看,你終究還是來得及……
過一會,還是沈捷先笑了,他擺擺手,像以前那樣喚她:“小姑娘,是你啊。”
“小姑娘”——多麼熟悉的稱呼。
之前,他也是這樣叫她:“小姑娘,抓緊時間,要遲到了”、“小姑娘,你想要什麼禮物”、“小姑娘,人知足才能常樂”……
小姑娘,而今,她還是小姑娘嗎?
像是看懂了她的心思,他笑了:“小姑娘,你在我眼裡永遠都是小姑娘。”
連沈悅梅都笑了。
她站起身,拉桑離坐到自己剛才坐的位置上,囑咐沈捷幾句,便匆匆出門。桑離看著沈悅梅的背影,有些呆呆的。直到沈捷拉住她的手坐起來,桑離才回過神,急忙塞一個靠墊在他身後。
沈捷靜靜地看著桑離,過一會,他略使使勁,把她拉得再近點。桑離微微一愣,還是乖乖地靠過去,他攬過她的肩,她便伏在他的胸前。
像曾經無數次那樣,所有的動作都默契如初。甚至她伏在他胸前的角度,都仍然是那麼契合。在這一瞬間,連桑離都恍惚了:他們之間,真的只有交易嗎?
他們在一起四年,除了一紙結婚證,他們甚至熟悉彼此身體裡那些最隱秘的資訊——假使這四年沒有“愛”,那麼有沒有“情”?
寂靜的屋子裡,有很長時間,他們就這樣靜靜擁抱在一起。
不說話,只是聽著彼此的呼吸。
是第一次,桑離覺得人的心跳也是如此動聽。
那是生命的聲音,是每到來不及了的時候,才知道好聽的聲音。
過很久,桑離才聽見沈捷說話。
他微微拍著桑離的背,不疾不徐,更像是自言自語:“那年,你從醫院不告而別,我查了所有的航班機錄,都沒有你的登記。我去每個你可能去的城市找你,甚至還自作多情地去了蘇州,在留園裡坐了整整一天。太陽落山的時候公園要鎖門了,我都恨不得掘地三尺。我在每個可能有你的城市建‘離園’,本來也沒指望真能找到你,可是誰能想到會在盛錦那裡看見你。”
說到這裡,他微微喘口氣。她抬起頭,擔憂地看著他,卻看見他眼睛裡那些熟悉的情緒。
熱烈的、深情的、寵愛的、驚喜的——這樣分明的情感,曾經,她怎麼會看不出是愛?
他繼續緩緩地說:“你唱《鱒魚》的時候,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遞紙條請你再唱一曲,怕你認出我的筆跡,便故意寫得潦草。聽你唱《我住長江頭》的時候,我甚至想站起來告訴你,我也在長江邊,我們才是共飲長江水,可是我沒敢……”
他無奈的笑笑:“我從來都不知道,自己也會懦弱。”
他看著她嘆息:“真是奇怪,當我31歲、你19歲的時候,我並不覺得我們之間有多少差距;可是當你28歲、我40歲的時候,我才知道,你只是長大了,而我已經老了。”
他微微苦笑一下,看桑離一眼,然後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然而他的手卻仍然輕輕拍著桑離的背,好像她是他懷裡的一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