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多長時間我倆就走到了地方。展覽會的會場安排在一個老式的劇院裡,說是劇院,恐怕已經很長時間沒有上演過戲劇了,門口以及牆上那些彩繪的人物臉譜都已經斑駁,翹起的牆皮像一個垂暮老人面板上的褶皺。也是,現在還有幾個人會去聽戲?但劇院並沒有因此荒廢掉,從周圍張貼的零零碎碎的海報可以看出,它曾被用於種子交流會、農產品洽談會,改建過洗浴中心,甚至公映過香港三級片《西廂豔譚》。我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感覺有些怪怪的,就像是看到了一個跳鋼管舞的老大爺。
我跟張童走了進去。劇院裡面很大,也很空曠,還保留著作為洗浴中心時未曾拆掉的一些設施。周圍拉著幕布,在燈光下透出一層幽暗的反光。這樣老舊的戲院在我的老家也曾經有過,它常常出現在我兒時的夢境裡:戲臺兩邊掛著褪了色的布幔子,垂下一些稀稀拉拉的流蘇,中間的上面吊著一盞滿天紅,戲臺上鋪著木頭板子。拙劣的燈光一照,就變成了另外一種顏色,連臺上站的演員的面孔都變了,像一下進到了戲裡那個荒誕的世界。
也許是小時候的思維慣性,我總覺得在這樣的戲院裡,總是潛伏著什麼不可預見的東西。
吊頂上掛著幾條“滕州民間木製工藝品展覽會”的橫幅,下面的人已經劃分好了各自的勢力範圍,就像夜市上的攤販一樣,佔據一個好的地理位置,便能在諸多的同行競爭裡脫穎而出。裡面的遊客並不多,我慢慢踱步過去,看到每個攤位上擺設的都是一些“奇技淫巧”的稀罕物件,有精緻小巧的動物雕刻,有能夠自動開啟的手工木盒,還有被肉眼看不到的細線所操控著的“搖頭驢”,你一喊它就跳,把腦袋甩得歇斯底里,像嗑藥了一樣。
“怎麼樣,有很多沒見過的稀罕玩意兒吧?”張童得意地問我。
我點點頭,這裡展示的各種精巧的手工技藝確實讓人驚歎,總體上要比別的地方的工藝水平高出好幾個檔次。我隨意溜達著,忽然發現了一個奇怪的攤位。守攤的是一個乾瘦老頭,在他的攤位上沒擺幾件木製工藝品,而是擺了許多書。
我隨手翻看了一下,大多是一些介紹木工知識的書,比如《木工基礎》《明式傢俱研究》《傳統木藝守則》之類的。我對這些不太感興趣,正要溜達過去,忽然看見在攤位上不起眼的角落裡還擺著一本古舊的線裝書,名字叫《公輸要略》。
公輸,那不就是魯班嗎?我拿起這本書翻看了一下,紙張已經泛黃,看樣子有些年頭了,裡面都是一些豎行的繁體字,還配著許多奇怪的插圖,有的像是生產工具,有的像是一些動物,還有的像是一些人體關節的零部件。
“這書有什麼好看的,走,我帶你去那邊看幾個稀罕的小玩意兒……”張童拉著我要走,可我總覺得這本書有些不對勁,但具體怎麼不對勁也說不上來,就是給人一種陰森森的感覺。我讓他自己先去那邊逛逛,又站在這裡翻看了幾頁,直到翻到最後,我後背上的汗毛陡然在一瞬間豎了起來。
書上赫然畫著一幅人形的插圖!胸腔大開,裡面卻沒有內臟,而是塞著一些亂七八糟的機械零件。畫中人手腳張開,就像達·芬奇畫的“維特魯威人”一樣,呈十字形站立著,臉上的表情毫無痛苦,甚至還有些陶醉……這樣的表情讓我感覺到一絲惡寒。我迅速地掃向插圖旁邊的文字,因為是豎體繁文排版,寫的又都是一些專業術語,我讀起來很費勁,只看懂“人體”“傀儡”幾個詞。
一種下意識的反應讓我抬起了頭,賣書的乾瘦老頭正站在攤位後面盯著我看,臉上洋溢著一種古怪的笑容——跟書裡畫的那個人的表情幾乎一樣!我腦袋裡“嗡”的一下,忍不住向後退了一步。
“怎麼著,喜歡這書啊?”老頭說話了,聲音乾啞乾啞的,像是從磨盤裡壓出來的一樣。
“嗯,還行。”我喉結滾動,嚥下了一口唾沫,“這書,賣嗎?”
“不賣,這本書是我自己留著看的。”老頭指了指其他的書,“這些都賣。你想要哪一本,我給你便宜點。”
“哦,那不用了。謝謝。”我把書放回去,儘量自然地點了點頭,然後朝著張童走了過去。我的雙腿好像上了發條,走起路來都不會打彎了。
張童正蹲在地上擺弄一個小玩意兒。那是一個木頭做的小狗,很精緻,拳頭大小,會繞著圈兒走路,有人一喊“尿”,它就會停下來抬起後腿做撒尿狀。張童就蹲在那裡不停地喊著:“尿!尿!尿!”那小狗就不停地抬腿,抬腿,抬腿。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張童,該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