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抓在他肩胛上。另外有幾個人在忙碌,他們搬來更多的燈,搬來更多桌椅。他們不想移動他,他想,他們想要把他凍結在這裡。你要爭取移動,爭取轉換環境。他記得樸說過,環境的任何變化都會讓你清醒過來,讓你覺得自己還是個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什麼任人宰割的腐肉。他想,其實他根本無法移動,其實根本不用按住他。他渾身刺痛,肌肉像被針扎得潰爛開來,靡軟無力,他連好好坐在椅子上的力氣都沒有。
人們開始提問,他覺得那都是些毫無意義的問題。姓名啊,籍貫啊,他覺得他們提出這些問題來,純粹是想要冒充哪個官方機構。
他仍然置身在強烈的光線中央。他仍然赤身裸體,像是一頭驚恐的獵物。他覺得刺痛在減輕,力氣在一點點恢復。他打算等到力氣再積聚多點就開始反擊。他想燈光右側桌後的那個黑影應該是這夥人的頭,他很少提問,他在傾聽,在抽菸,紅光忽隱忽現。他想他應該把憤怒表達出來,可他覺得此刻他的氣力聚集得還不夠充分,那段距離他還不能一擊而中。
他拒絕回答那個問題。他沉默,拒絕回答他們,下午他在民國路想去哪裡?哪幢房子?站在他身後的傢伙朝他後腦勺上重擊一拳。他突然覺得再也不能等待,他跳起來,向那個黑影衝去,他像只青蛙那樣蹬腿跳過去,捏緊拳頭——
可他被絆倒在地。有人從側面伸出一條腿,把他絆倒在地。那條腿使勁踢他腰部。踩在他腋窩裡。那個黑影忽然開口說話,聲音柔和而沉靜:“放開他,讓他坐起來。”
“好吧,你不想回答這個問題。那麼——我可以先告訴你一些事情。我可以告訴你,有人對我們說,福煦路俱樂部爆炸案和金利原始碼頭刺殺案發生時,你就在現場,你是個罪犯,有人把你給認出來啦。”這是吹牛,他當時並不在金利原始碼頭上。當時他還未受到嚴酷鬥爭的考驗,當時他只是個觀察員。
“我是個學生,剛從南洋公學肄業,我正在找工作。”
“不要心存幻想……”他又在點菸:“不要以為可以用一些說法把我們糊弄過去。現在跟你說話的都是一群專家。抓住你的人是誰?你一定在心裡問自己。你以為這是綁架麼?是幫會分子乾的麼?我可以告訴你,這是一次正式的逮捕,跟你說話的是一群專業調查人員。我們能讓最頑固的人開口說話。連受過蘇聯訓練的共產黨都會開口說話,何況是你們。你們不過是一幫普通的殺人放火的罪犯。”
他年輕,他太容易被激怒。他感覺受到侮辱。他衝口叫喊:“我們不是罪犯。你們才是罪犯。總有一天我們要——”
他來不及剎車,他從香菸上閃爍的紅光裡看到那張嘲笑他的臉:“總有一天我們要推翻你們,把你們統統掃清!”
“那麼說你認為你們確實是共產黨?”黑影回到黑暗裡,繼續嘲弄他:“你們在上海胡亂暗殺,爆炸放火。只是一幫罪犯——一群罪犯而已。你們靠這個嚇唬人,靠這個賺錢。而你完全想錯啦,我們不是罪犯。我們代表政府。我們——我可以告訴你,正式的說法叫中央組織部黨務調查科。我們常常跟真正的共產黨打交道,他們也不得不向我們開口說話。”
他故意顯得很囉嗦,他不斷重複,像是想要把它當作某種蠱惑人的魔法,讓人家頭暈。
“你們殺死曹振武,是想阻止他去廣州。實際上,我們不妨說,是想要阻止曹振武的老闆去廣州,南京的那棵牆頭草,著名的黨國要人。他們想到廣州去另立中央。那是想搞分裂呢,他們確實有人撐腰,我們聽說西南有些軍閥很想破壞統一,破壞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國家統一局面呢。他們還想拿走粵海關,這下就把這裡的一幫投機商人急壞啦,我們聽說公債就是拿那些海關的關餘來擔保的麼。他們開出賞金,找人刺殺曹振武。他們找到你們那位顧福廣,他是不是叫顧福廣?你看——我們確實知道一些真實情況吧?”
“你在胡說!你胡說八道!”
“不要激動。我欣賞你,我們欣賞純潔的年輕人。”可正是他在激怒林培文。他的微笑,他點菸的手勢,他讓一根火柴燃燒,可又不用它點燃香菸,讓它在手裡慢慢燃燒,看著它。
“至於福煦路的案子。我們相信它更像一起普通犯罪。它更單純,它就是一次單純的報復行動。事關一個女人,一個妓女。我們聽說青幫大老闆讓人去殺死顧先生,他們也是受到委託,另一方的委託。你知道——投機市場總是會有對手的,有人做空頭,有人做多頭。可這次他們沒能成功。他們不是專業人士,缺少計劃,他們只是槍殺掉一個妓女。我們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