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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妮有個同鄉常來看她,穿西裝,偏於黑瘦矮小,戴著黑框眼鏡,面容使人一看就馬上需要忘到別處去,彷佛為了禮貌,就像是不作興多看殘廢的人。劍妮說是她父親的朋友。有一次他去後,亨利嬤嬤打趣,問“劍妮的魏先生走了?”劍妮在樓上回頭一笑,道:“人家魏先生結了婚的,嬤嬤!”
亨利嬤嬤仍舊稱他為“劍妮的魏先生”。此外只有個“婀墜的李先生”,婀墜與一個同班生等於訂了婚。
劍妮到魏家去住了幾星期,暫時走讀。她說明魏先生的父母都在香港,老夫婦都非常喜歡她,做家鄉菜給她吃,慣得她不得了。他們媳婦不知道是沒出來還是回去了。
伺候隔些時就接去住,劍妮在宿舍里人緣不錯,也沒有人說什麼。一住一個月,有點不好意思,說“家鄉菜吃胖了。”
比比只說:“同鄉對於她很重要。”西北固然是遠,言外之意也是小地方的人。
九莉笑道:“她完全像張恨水小說裡的人,打辮子,藍布旗袍……”
比比在中國生長的,國產片與地方戲也看得很多,因也點頭一笑。
張恨水小說的女主角住到魏家去卻有點不安,那魏先生又長得那樣,恐怕有陰謀。嬤嬤們也不知道作何感想?亨利嬤嬤人就照常取笑“劍妮的魏先生”。香港人對北方人本來視同化外,又不是她們的教民,管不了那麼許多,況且他們又是世交。而且住在外面,究竟替宿舍省了幾文膳食費,與三兩天回家的本地女孩子一樣受歡迎。只有九莉,連暑假都不回去,省下一筆旅費。去年路克嬤嬤就跟她說,宿舍不能為她一個人開著,可以帶她回修道院,在修道院小雪教兩課英文,供膳宿。當然也是因為她分數打破記錄,但仍舊是個大情面。
還沒搬到修道院去,有天下午亨利嬤嬤在樓下喊:“九莉!有客來找你。”
亨利嬤嬤陪著在食堂外倚著鐵闌干談話,原來是她母親。九莉笑著上前低聲教了聲二嬸。幸而亨利嬤嬤聽不懂,不然更覺得他們這些人古怪。她因為伯父沒有女兒,口頭上算是過繼給大房,所以叫二叔二嬸,從小覺得瀟灑大方,連她弟弟背後也跟著叫二叔二嬸,她又跟著他稱伯父母為大爺大媽,不叫爸爸媽媽。
亨利嬤嬤知道她父母離了婚的,但是天主教不承認離婚,所以不稱盛太太,也不稱小姐,沒有稱呼。
午後兩三點鐘的陽光裡,她母親看上去有點憔悴了,九莉吃了一驚。也許是改了髮型的緣故,雲鬢嵯峨,後面朝裡卷著,顯瘦。大概因為到她學校宿舍裡來,穿得樸素點,湖綠蔴布襯衫,白帆布喇叭管長袴。她在這裡是苦學生。
亨利嬤嬤也彷彿淡淡的。從前她母親到她學校裡來,她總是得意非凡。連教務長密斯程都也開了笑臉,沒話找話說,取笑九莉丟三拉四,捏著喉嚨學她說“我忘了。”她父親只來過一次,還是在劉氏女學的時候。因為沒進過學校,她母親先把她送到這家熟人開的,母女三個,此外只請了一個老先生與一個陸先生。那天正上體操課,就在校園裡,七大八小十來個女生,陸先生也不換衣服,只在黃柳布夾袍上套根黑絲襪,系著口哨掛在胸前,剪髮齊肩,稀疏的前劉海,清秀的窄長臉,嬌小身材,一手握著哨子,原地踏步,尖溜溜叫著“幾夾右夾,幾夾右夾。”上海人說話快,“左右左右”改稱“左腳右腳,左腳右腳。”九莉的父親頭戴英國人在熱帶慣戴的白色太陽盔,六角金絲眼鏡,高個子,淺灰直羅長衫飄飄然,勾著頭笑嘻嘻站在一邊參觀,站得太近了一點,有點不好意思。下了課陸先生也沒過來應酬兩句。九莉回去,他幾次在煙鋪上問長問短,含笑打聽陸先生結了婚沒有。
她母親到她學校裡來總是和三姑一塊來,三姑雖然不美,也時髦出風頭。比比不覺得九莉的母親漂亮,不過九莉也從來沒聽見她說任何人漂亮。“像你母親這典型的在香港很多。”她說。
的確她母親在香港普通得多,因為像廣東人雜種人。亨利嬤嬤就是所謂“澳門人”,中葡混血,漆黑的大眼睛,長睫毛,走路慢吞吞的,已經中年以後發福了。由於種族歧視,在宿舍裡只坐第三把交椅。她領路進去參觀,暑假中食堂空落落的,顯得小了許多。九莉非常惋惜一個人都沒有,沒看見她母親。
“上去看看。”亨利嬤嬤說,但是並沒有一同上樓,大概是讓她們單獨談話。
九莉沒問哪天到的。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