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拎著個籃子出去,有山東下來逃荒的,買了個男孩子,裝在籃子裡帶進來,算是雙胞胎。凌嫂子都嚇死了,進門的時候要是哭起來,那還不馬上抓住她打死了?所以外婆不在的時候丟下話,要對凌嫂子另眼看待,養她一輩子。你舅舅倒是這一點還好,一直對她不錯。”
九莉聽了先還摸不著頭腦,怔了一怔,方道:“舅舅知道不知道?”
“他不知道。”蕊秋搖搖頭輕聲說。
怪不得有一次三姑說雙胞胎一男一女的很少,九莉說“二嬸跟舅舅不是嗎?”寂靜片刻後楚娣方應了聲“噯”,笑了笑。蕊秋姐弟很像。說他們像,楚娣也笑。——沒有雙胞胎那麼像,但是一男一女的雙胞胎據說不是真正的雙胞胎。
“他們長得像是引為都吃二姨太的奶。”她後來也有點知道這時候告訴她這話,是引為此刻需要縮短距離,所以告訴她一件秘密。而且她也有這麼大了,十八歲的人可以保守秘密了。
她記得舅舅家有個凌嫂子,已經告老了,有時候還到舊主人家來玩,一身�吣匕姥F,十分整潔,白淨的圓臉,看不出多大年紀,現在想起來,從前一定很有風頭,跟這些把門的老湘軍打情罵俏的,不然怎麼會讓她拎著籃子進去,沒搜出來?
她對這故事顯然非常有興趣,蕊秋馬上說:“你可不要去跟你舅舅打官司,爭家產。”
九莉抬高了眉毛望著她笑。“我怎麼會……去跟舅舅打官司?”
“我不過這麼說哦!也說不定你要是真沒錢用,會有一天會想起來。你們盛家的事!連自己兄弟姐妹還打官司呢。”
已經想像到她有一天窮極無賴,會怎樣去證明幾十年前狸貓換太子似的故事,去搶她舅舅快敗光了的家產。
在沉默中轉了一圈又往回走。
九莉終於微笑道:“我一直非常難受,為了我帶累二嬸,知道我將來怎樣?二嬸這樣的人,到白葬送了這些年,多可惜。”
蕊秋頓了一頓,方道:“我不喜歡你這樣說——”
“‘我不喜歡你’,句點。”九莉彷佛隱隱的聽見說。
“——好像我是另一等的人,高高在上的。我這輩子已經完了。其實我都已經想著,剩下點錢要留著供給你。”這一句捺低了聲音,而且快得幾乎聽不見。“我自己去找個去處算了。”
她沒往下說,但是九莉猜她是指哪個愛了她好些年的人,例如勞以德,那英國商人,比她年青,高個子,紅臉長下巴,藍眼睛眼梢下垂,說話總是說了一半就嗬嗬嗬笑起來,聽不清楚了,稍微有點傻相。有一次請蕊秋楚娣去看他的水球隊比賽,也帶了九莉去,西青會游泳池邊排的座位很擠。她記得夏季的黃昏,池邊的水腥氣,蕊秋灰藍色薄紗襯衫上的荷葉邊,蕊秋興奮的笑聲。
蕊秋一說要找個歸宿,在這一剎那間她就看見個幽暗的穿堂,舊式黑色帽架,兩翼正中嵌著一面鏡子,下面插傘。像她小時候住過的不知哪個房子,但是她自己是小客人,有點惴惴的站在過道里,但是有童年的安全感,永遠回到了小客人的地位。
是蕊秋最恨的倚賴性在作祟。九莉留神不露出滿意的神氣。平靜的接受這訊息,其實也不大對,彷佛不認為她是犧牲。
天黑下來了。
“好了,你回去吧,明天不用來了,我打電話給你。”
下一次再去,蕊秋對著鏡子化妝,第一次提起楚娣。“你三姑有信來。我一走,朋友也有了!倒好像是我阻住她。真是——!”氣憤憤的噗嗤一笑。
九莉心裡想,她們現在感情壞到這樣,勉強住在一起不過是為了省錢,但是她走了還是要人家想念她,不然還真生氣。
她沒問三姑的男朋友是什麼人。她母親這次來了以後她也收到過三姑一封信,顯然那時候還沒有,但是仍舊是很愉快的口吻,引羅素的話:“‘悲觀者稱半杯水為半空,樂觀者稱為半滿。’我現在就也在享受我半滿的生活。”
九莉不喜歡她這麼講,回信也沒接這個碴。她心目中的二嬸三姑永遠是像她小時候第一次站在旁邊看她們換衣服出去跳舞,蕊秋穿著淺粉色遍地小串水鑽穗子齊膝衫,楚娣穿黑,腰際一朵藍絲絨玫瑰,長裙。她白淨肉感,小巧的鼻子有個鼻結,不過有點齙牙,又戴著眼鏡。其實就連那時候,在兒童的眼光中她們已經不年青了。永遠是夕陽無限好,小輩也應當代為珍惜,自己靠後站,不要急於長大,這是她敬老的方式。年青的人將來日子長著呢,這是從小常聽蕊秋說的,但是現在也成了一種逃避,一切宕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