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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分

她微笑站在階前,等著車子開了,水花濺上身來。

“這比比!還不下來!”婀墜在看手錶。

“死囉死囉!”兩個檳榔嶼姑娘還在低聲唱誦。

“你是不要緊的,有你哥哥給你補課。”其中的一個說。

“哪裡?他自己大考,哪有工夫?昨天打電話來,問‘怎麼樣?’”柔絲微笑著說,雪白滾圓的臉上,一雙畫眉鳥的眼睛定定的。

九莉吃了牛奶麥片,炒蛋,麵包,咖啡,還是心裡空撈撈的,沒著沒落,沒個靠傍。人整個掏空了,填不滿的一個無底洞。

特瑞絲嬤嬤忙出忙進,高叫“阿瑪麗!”到洗碗間去找那孤兒院的女孩子。樓上又在用法文銳叫“特瑞絲嬤嬤!”她用廣東話叫喊著答道:“雷啦雷啦!”一面低聲嘟囔著咒罵著,匆匆趕上樓去。

幾個高年級的馬來亞僑生圍著長桌的一端坐著。華僑女生都是讀醫,要不然也不犯著讓女孩子單身出遠門。大家都知道維大隻有醫科好。

照例醫科六年,此地七年,又容易留級,高年級生三十開外的女人都有,在考場上也是老兵了,今天不過特別沉默。平時在飯桌上大説大笑的,都是她們內行的笑話,夾著許多術語,實驗室內穿的醫生的白外衣也常穿回來。九莉只聽懂了一次講一個同班生真要死,把酒精罐裡的一根性器官丟在解剖院門口瀝青道上,幾個人笑得前仰後合。

“雷克最壞了。”有一天她耳朵裡刮著一句。是怎樣壞,沒聽出所以然來。她們的話不好懂,馬來亞口音又重,而且開口閉口“Man!”倒像西印度群島的土著,等於稱對方“老兄”,熱帶英屬地的口頭禪橫跨兩大洋,也許是從前的海員傳播的,又從西印度群島傳入美國爵士界。

她們一天到晚除了談上課與醫院實習的事故,就是議論教授。教授大都“壞”,英國教授本來有幽默諷刺的傳統,慣會取笑學生,不過據說醫科嘲弄得最殘忍。

但是比比也說雷克壞,問她怎麼壞,只板著臉掉過頭去說“Awful.”他教病理學,想必總是解剖屍體的時候輕嘴薄舌的,讓女生不好意思,尤其是比比這樣有曲線的,九莉告訴她母親認識雷克,就沒說有事可以去找他的話。

有一天九莉頭兩堂沒課,沒跟車下去,從小路走下山去。下了許多天的春雨,滿山兩種紅色的杜鵑花簌簌落個不停,蝦紅與紫桃色,地下都鋪滿了,還是一棵棵的滿樹粉紅花。天晴了,山外四周站著藍色的海,地平線高過半空。附近這一帶的小樓房都是教授住宅。經過一座小老洋房,有人倚著木柱坐在門口洋臺闌干上,矮小俊秀,看去不過二三十歲,蒼白的臉,冷酷的淺色眼珠在陽光中透明,視而不見的朝這邊望過來。她震了一震,是雷克,她在校園裡看見過他,總是上衣後襟稀皺的。

靠裡那隻手拿著個酒瓶。上午十點鐘已經就著酒瓶獨飲?當然他們都喝酒。聽說英文系主任夫婦倆都是酒鬼。到他們家去上四人課,有時候遇見他太太,小母雞似的,一身褪色小花布連衫裙,笑吟吟的,眼睛不朝人看,一溜就不見了。按照毛姆的小說上,是因為在東方太寂寞,小城生活苦悶。在九莉看來是豪華的大都市,覺得又何至於此,總有點疑心是做作,不然太舒服了不好意思算是“白種人的負擔”。她不知道他們小圈子裡的窒息。

安竹斯也喝酒,他那磚紅的臉總帶著幾分酒意,有點不可測,所以都怕他。已經開始發胖了,漆黑的板刀眉,頭髮生得很低,有個花尖。上課講到中世紀武士佩戴的標記與家徽,問嚴明升:“如果你要選擇一種家徽,你選什麼?”嚴明升是個極用功的矮小僑生,當下扶了一扶鋼絲眼鏡,答道:“獅子。”

鬨堂大笑,安竹斯依舊沉著臉問:“什麼樣的獅子?睡獅還是張牙舞爪的獅子?”

中國曾經被誚為睡獅。明升頓了一頓,只得答道:“張牙舞爪的獅子。”

又更鬨堂大笑。連安竹斯都微笑了。九莉笑得斜枕在桌子上,笑出眼淚來。

有一次在安竹斯辦公室裡上四人課,她看見書櫥裡清一色都是《紐約客》合訂本,不禁笑道:“這麼許多《紐約客》!”有點驚異英國人看美國雜誌。

安竹斯隨手拿了本給她。“你要不要借去看?隨時可以來拿,我不在這兒也可以。”

從此她總是揀他不在那裡的時候去換,沒多久一櫥都看完了。抽書是她的拿手,她父親買的小說有點黃色,雖然沒明說,不大願意她看,她總是乘他在煙鋪上盹著了的時候躡手躡腳進去,把書桌上那一大疊悄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