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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部分

“我不記得誠大姪姪。”

“怎麼會不記得呢?”楚娣有點焦躁起來,彷彿她的可信性受影響了。“誠大姪姪。他有肺病。”

“我只記得胖大姪姪,辮大姪姪。”因為一個胖,一個年紀青青的遺留著大辮子,拖在背上。“——還有那布丹大佐。”

楚娣顯然認為那個來吃下午茶的法國軍官不足道,不大能算進去。“二嬸上次回來已經不行了。”她搖搖頭說。

九莉一直以為蕊秋是那時候最美。

楚娣看見她詫異的神氣,立刻住口沒說下去。雖說她現在對她母親沒有感情了,有時候自己人被別人批評,還是要起反感的。

楚娣便又悄悄的笑道:“那范斯坦一醫生倒是為了你。”

九莉很震動。原來她那次生傷寒症,那德國醫生是替她白看的!橡皮水龍沖洗得很乾淨的大象,俯身在她床前,一陣消毒藥水氣撲鼻。在他診所裡,蕊秋與他對立的畫面:診所附設在住宅裡,華麗的半老洋房,兩人的剪影映在鐵畫銀勾的五彩玻璃窗上,他低著頭用聽筒聽她單薄的胸部,她羞澀戒備的微醺的臉。

難怪她在病榻旁咒罵:“你活著就是害人!像你這樣的人只能讓你自生自滅。”

也許住院費都是他出的。

有些事是知道得太晚了,彷彿有關的人都已經死了。九莉竟一點也不覺得什麼!!知道自己不對,但是事實是毫無感覺,就像簡直沒有分別。感情用盡了就是沒有了。

是不是也是因為人多了,多一個也沒什麼分別?照理不能這樣講,別的都是她愛的人。是他們不作長久之計,叫她忠於誰去?

九莉想著,也許她一直知道的。吃下午茶的客人定後,她從屋頂上下來,不知道怎麼臥室裡有水蒸氣的氣息,床套也像是草草罩上的,沒拉平,一切都有點零亂。當然這印象一瞥即逝,被排斥了。

怎麼會對誠大姪姪一點印象都沒有?想必也是他自己心虛,總是靠後站,蕊秋楚娣走後也不到他們家來玩,不像他別的弟兄們。只有他,她倒有點介意,並不是因為她母親那時候是有夫之婦——時候再講法律也未免太可笑了。而且當時也許也帶點報復性質,那時候大概已經有了小公館。她不過因為那是她的童年,不知怎麼那一段時間尤其是她的。久後她在紐英倫鄉下有一次路上遇見一家人,一個小男孩子牽著一匹“布若”,一種小巧的墨西哥驢子,很可愛,臉也不那麼長。因為同路走了一會了,她伸手摸了摸牠頸項背後,那孩子立刻一臉不高興的神氣。她也能瞭解,她還沒忘記兒童時代佔有性之強。

那年請大姪姪們來過陽曆年,拍的小照片楚娣還有,乃德也在座,只有他沒戴金銀紙尖頂高帽子。九莉沒上桌,但是記得宴會前蕊秋楚娣用大紅皺紙裹花盆。桌上陳列的小炮仗也是這種皺紙,掛燈結綵也是皺紙帶子。她是第一次看見,非常喜歡,卻不記得有誠大姪姪這人。他也沒拍進照片。

她們走後這幾年,總是韓媽帶九莉九林到他們家去,坐人力車去,路很遠,一帶低矮的白粉平房,在乾旱的北方是平頂,也用不著屋瓦。荒涼的街上就是這一條白泥長方塊,倒像中東。牆上只開了箇舊得發黑的白木小門,一進去黑洞洞的許多小院子,都是一家人,但是也有不相關的親戚本家。轉彎抹角,把她們領到一個極小的“暗間”裡,有個高大的老人穿著灰布大褂,坐在籐躺椅上。是她祖父的姪子,她叫二大爺。

“認了多少字啦?”他照例問,然後問他媳婦四嫂:“有什麼點心可吃的?”

四嫂是個小腳的小老太太,站在房門口。翁媳討論完了,她去弄點心。大姪姪們躲得一個都不見,因為有吃的。

“背首詩我聽。”他說。

九莉站在磚地上,把重量來回的從左腳挪到右腳,搖擺著有音無字的背“商女不知亡國恨”,看見他拭淚。

她聽見家裡男傭說二大爺做總督。南京城破的時候坐在籃子裡從城牆上弔下來逃走的。

本地的近親只有這兩家堂伯父,另一家闊。在傭人口中只稱為“新房子”。新蓋的一所大洋房,裡外一色乳黃粉牆,一律白漆傢俱,每問房裡燈罩上都垂著一圈碧玻璃珠總。盛家這一支家族觀念特別重,不但兩兄弟照大排行稱十一爺十三爺,連姨奶奶們都是大排行,大姨奶奶是十一爺的,二姨奶奶三姨奶奶是十三爺的。依次排列到九姨奶奶“全”姨奶奶,繞得人頭暈眼花。十一爺在北洋政府做總長。韓媽帶了九莉姐弟去了,總是在二樓大客廳裡獨坐,韓媽站在後面靠在他們椅背上,一等等好兩個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