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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部分

九莉也沒找個地方坐下,就站著跟嚴明升閒談了兩句。他也沒提起安竹斯陣亡的事,根本沒提戰時的事。那天去跑馬地報名,她似乎一個同班生也沒看見。這些遠道來讀文科的僑生明知維大文科不好,不過是來混文憑的,所以比較不去冒這險做防空員。

“註冊處在外面生了火,”明升忽然說。“在燒檔案。”

“為什麼?”

他咕噥了一聲:“銷燬檔案。日本兵還沒開來。”

“哦……噯。”她抱著胳膊站在玻璃門邊,有點茫然,向門外望去,彷佛以為看得見火光。

明升笑道:“下去看看吧?好大的火,許多人都去看。”

九莉笑著說不去,明升又道:“火好大喔,不去看看?我陪你去。”

“你去吧,我不去了。”

“所有的檔案都燒了,連學生的記錄、成績、全都燒了。”說罷,笑得像個貓。

九莉這才知道他的來意。此地沒有成績報告單,只像放榜一樣,貼在佈告板上,玻璃罩著,大家圍著擠著看。她也從來不好意思多看,但是一眼看見就像烙印一樣,再也不會忘記,隨即在人叢中擠了出去。分數燒了,確是像一世功名付之流水。

他還再三要陪她去看。她好容易笑著送走了他,回到樓上去,想起小時候有一次發現她的一張水彩畫有人用鉛筆打了個橫槓子,力透紙背,知道是她弟弟,那心悸的一剎那。

比比回來了之後,陸續聽見各救護站的訊息,只有一站上有個女僑生,團白臉,矮矮的,童化頭髮,像個日本小女學生,但是已經女扮男裝剪短了頭髮,穿上男式襯衫長袴,拿著把掃帚在掃院子。一個日本兵走上前來,她見機逃進屋去,跑上樓去站在視窗作勢要跳,他倒也就算了。竟是《撒克遜英雄略》③裡的故事。

不知道是否因為香港是國際觀瞻所繫,進入半山區的時候已經軍紀很好。宿舍大禮堂上常有日本兵在臺上叮叮咚咚一隻手彈鋼琴。有一次有兩個到比比九莉的房間來坐在床上,彼此自己談話,坐了一會就走了。

有一天九莉聽見說有個教授住宅裡有澡可洗,人當然都進了集中營了,不知道為什麼水龍頭裡有熱水。她連忙帶了毛巾肥皂趕去,浴室關著門,有人在放洗澡水。她也不敢走遠,怕又有人來佔了位子,去到半摟梯的小書室看看,一地白茫茫都是亂紙,半山區採樵的貧民來洗劫過了。以前她和比比周末坐在馬路邊上鐵闌干上談天,兩腳懸空宕在樹梢頭,樹上有一球球珍珠蘭似的小白花,時而有一陣香氣浮上來;底下山坡上白霧中偶然冒出一頂笠帽,帽簷下掛著一圈三寸長的百褶藍布面幕,是撿柴草的女人——就是她們。

這時她英文教授的房子。她看他的書架,抽出一本畢爾斯萊插畫的《莎樂美》,竟把插圖全撕了下來,下決心要帶回上海去,儲存一線西方文明。

久等,浴室閂著門,敲門也不應,也不知道是在洗衣服還是泡得舒服,睡著了。等來等去,她倒需要去浴室了。到別處去,怕浴室有了空檔被人搶了去,白等這些時,只得掩上房門蹲下來。空心的紙團與一層層紙頁上沙沙的一陣雨聲。她想起那次家裡被賊偷了,臨去拉了泡屎,據說照例都是這樣,為了運氣好。是不是做了賊的行徑?

項八小姐與畢先生來看過她,帶了一包腐竹給她。她重託了他們代打聽船票的訊息。

項八小姐點頭道:“我們也要走。”

電話不通,她隔些時就去問一聲,老遠的走了去。他們現在不住旅館了,租了房子同居。

主持救濟學生的李醫生常陪著日本官員視察。這李醫生矮矮的,馬僑,搬到重前舍監的一套房間裡住,沒帶家眷。手下管事的一批學生都是他的小同鄉,內中有個高頭大馬很肉感的一臉橫肉的女生似乎做了壓寨夫人。大家每天也是排隊領一盤黃豆拌罐頭牛肉飯,拿著大匙子分發的兩個男生越來越橫眉豎目,彷彿是吃他們的。而這也是實情。夜裡常聽見門口有卡車聲,是來搬取黑市賣出來的米糧罐頭——從英政府存量裡撥出來的。

“婀墜跟李先生要結婚了,”比比說。“就注個冊。宿舍裡另撥一間房給他們住。”

九莉知道她替婀墜覺得不值得。

況且橡膠園也許沒有了,馬來亞也陷落了。蕊秋從新加坡來過信——當然沒提勞以德——現在也不知道她還在那裡不在。

九莉跟比比上銀行去,銀行是新建的白色大廈,一進門,光線陰暗,磁磚的地上一大堆一大堆的屎,日本兵拉的。黃銅柵欄背後,行員倒全體出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