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經十六歲了,可不能再改了。”楚娣說。
蕊秋總是說:“我們就吃虧在太晚。”
這要到了英國去鬧戀愛,那可真替她母親打嘴了。她明白蕊秋的恐怖,但是也知道即使立下字據也無用。
“第一次戀愛總是自以為嘔——好得不得了!”蕊秋恨恨的說。
九莉笑道:“我不會的。我要把花的錢賺回來,花的這些錢我一定要還二嬸的。”裝在一隻長盒子裡,埋在一打深紅的玫瑰花下。
她像不聽見一樣。“想想真冤——回來了困在這兒一動都不能動。其實我可以嫁掉你,年紀青的女孩子不會沒人要。反正我們中國人就知道‘少女’。只要是個處女,就連碧桃,那時候雲志都跟我要!”
九莉詫異到極點。從小教她自立,這時候倒又以為可以嫁掉她?少女處女的話也使她感到汙穢。
蕊秋又道:“我不喜歡介紹朋友,因為一說給你介紹,你先心亂了,整個的人都——都——”她打了個手勢,在胸腔間比劃著,表示五中沸騰,一切慼官都騷動起來,聲音也低了下來,變得親密而恐懼,九莉聽著有一種輕微的穢褻感。雖然不過是比譬的話,口口聲聲“你”呀“你”的也覺得刺耳。她不懂為什麼對她說這些。雖然剛說過“嫁掉你”,她以為是舊式的逼婚,再也沒想到她母親做媒做得順手,也考慮到給她介紹一個,當她在旁邊眼紅也說不定。像她表姐們那當然是應當給介紹的。她們也並不像舊式女孩子一樣,一聽見提親就跑了,卻是大大方方坐在一邊微笑聽著,有時候也發表意見。有一個表姐說“嫁人要嫁錢”,她也贊成,覺得對於她表姐是對的。但是她想要電影上那樣的戀情,不但反對介紹見面,而且要是她,第一先會窘死了,僵死了,那還行?當然她也從來沒說過。海闊天空“言志”的時候早已過去了。
蕊秋沉默了一會,又夾了個英文字說:“我知道你二叔傷了你的心——”
九莉猝然把一張憤怒的臉掉過來對著她,就像她是個陌生人插嘴講別人的家事,想道:“她又知道二叔傷了我的心!”又在心裡叫喊著:“二叔怎麼會傷我的心?我從來沒愛過他。”
蕊秋立刻停住了,沒往下說。九莉不知道這時候還在託五爺去疏通,要讓她回去。蕊秋當然以為她是知道了生氣,所以沒勸她回去。
乃德笑向五爺道:“我們盛家的人就認識錢。”又道:“小姐們住在一塊要吵架的。”
翠華道:“九莉的媽是自搬磚頭自壓腳。”
九莉總想著蕊秋這樣對她是因為菲力,因為不能回去,會失去他。是她拆散了一對戀人?有一天蕊秋出去了,一串鑰匙插在抽屜上,忘了帶去。那些藍色航空郵簡都收在那第一隻抽屜裡。
九莉想道:“我太痛苦了,我有權利知道我幹下了什麼事。”把心一橫,轉了轉鑰匙,開啟抽屜,輕輕拈出最上面的一張,一看是一封還沒寄出的信,除了親暱的稱呼,也跟蕊秋平時的信一樣,抱怨忙,沒工夫念法文,又加入了本地的美術俱樂部學塑像。最後畫了十廿個斜十字,她知道一個叉叉代表一個吻,西方兒童信上常用的。
看了也仍舊不得要領。看慣了電影上總是纏綿不休而仍舊沒有發生關係,她不知道那是規避電影檢查,懂的人看了自然懂的。此外她也是從小養成的一種老新黨觀點,總覺得動不動疑心人家,是頑固鄉氣不大方。
表大媽仍舊常在一起打麻將,但是蕊秋說:“大太太現在不好玩了。”
“自從大爺出了事,她就變了。”楚娣說。
蕊秋笑道:“我就怕她一輸就搖,越搖越輸。”
她在牌桌上一著急就上身左右搖擺著。
其實這時候大爺已經還清了虧空,出了醫院。
這天蕊秋楚娣帶著九莉在大太太家吃晚飯,小爺不在家,但是房子實在小,多兩個人吃飯就把圓桌面擺在樓梯口。
竺大太太在飯桌上笑道:“老朱啊,今天這碗老玉米炒得真奸,老玉米嫩,肉絲也嫩。還可以多擱點鹽,好像稍微淡了點。”她怕朱媽。
朱媽倚在樓梯闌干上,揚著臉不耐煩的說:“那就多擱點鹽就是了。”
飯後報說大爺來了。竺大太太拉蕊秋楚娣一塊下去。九莉跟在後面,見大爺在樓下踱來踱去。因為沒有客室傢俱,上首擱著一張條几,一張方桌,佈置成一個狹小的堂屋,專供他回家祭祀之用。燈光黯淡,他又沒脫袍子。看上去不那麼髒,也許在醫院裡被迫沐浴過了。她叫了聲“表大爺。”
他點頭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