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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部分

一個個書桌前都有人坐著,坐得最近的一個混血兒皺著眉,因為空氣太難聞。他長袖襯衫袖子上勒著一條寬緊帶,把袖口提高,便於工作,還是二十世紀初西方流行的,九莉見了恍如隔世。

她還剩十三塊錢存款,全提了出來。比比答應借錢給她買船票,等有船的時候。

“留兩塊,不然你存摺沒有了。”比比說。

“還要存摺幹什麼?”

比比沒有她的世界末日感。

人行道上一具屍首,規規矩矩躺著,不知道什麼人替他把胳膊腿都並好,一身短打與鞋襪都乾乾淨淨。如果是中流彈死的,這些天了,還在。

比比忙道:“不要看。”她也就別過頭去。

上城一趟,不免又去順便買布。她新發現了廣東土布,最刺目的玫瑰紅地子上,綠葉粉紅花朵,用密點渲染陰影,這種圖案除了日本衣料有時候有三分像,中國別處似乎沒有。她疑心是從前原有的,湮滅了。

中環后街,傾斜的石板路越爬越高。戰後布攤子特別多,人也特別擠,一疋疋桃紅蔥綠映著高處的藍天,像山坡的集市。比比幫她挑揀講價,攤販口口聲聲叫“大姑”。比比不信不掉色,沾了點唾沫抹在布上一陣猛揉。九莉像給針戳了一下,攤販倒沒作聲。

人叢中忽然看見劍妮與魏先生,大家招呼。魏先生沒開口,靠後站著。劍妮大著肚子,天暖沒穿大衣,把一件二藍布旗袍撐得老遠,看上去肚子既大又長,像昆蟲的腹部。九莉竭力把眼睛盯在她臉上,不往下看,但是她那鮮豔的藍旗袍實在面積太大了,儘管不看它,那藍色也浸潤到眼底,直往上泛、也許是它分散了注意力,說話有點心不在焉。

“我以為你們一定走了。”九莉說。

見劍妮笑了,臉上掠過一絲詭秘的陰影,她還不懂為什麼,就沒想到現在“走”是去重慶的代名詞,在稠人廣眾中有危險性的話。而且他們要走當然是去重慶。他在家鄉又有太太,他們不會同去。就是要去,火車船票也買不到,不會已經走了。

“走是當然也想走,”劍妮終於拖長了聲音說。“可是也麻煩,他們老太爺老太太年紀大了,得要保重些……”隨即改用英文問比比她們現在的住處的情況,談了兩句就作別。

他們一走,比比就鼓起腮幫子像含著一口水似的,忍笑與九莉四目相視,二人都一語不發。

〖③Ivanhoe,臺灣名為《劫後英雄傳》,是美國作家沃爾特·史考特(Sir Walter Scott)著名的歷史冒險小說,曾改編拍成電影。〗

自從日本人進了租界,楚娣洋行裡留職停薪,過得很省。九莉回上海那天她備下一桌飯菜,次日就有點不好意思的解釋:“我現在就吃蔥油餅,省事。”

“我喜歡吃蔥油餅。”九莉說。

一天三頓倒也吃不厭,覺得像逃學。九莉從小聽蕊秋午餐訓話講營養學,一天不吃蔬果魚肉就有犯罪感。

有個老秦媽每天來洗衣服打掃,此外就是站在煤氣灶前煎煎蔥花薄餅,一張又一張。她是小腳,常抱怨八層樓上不沾地氣,所以腿腫。

蕊秋走的時候,公寓分組給兩個德國人,因為獨身漢比較好打發,女人是非多。楚娣只留下一間房,九莉來了出一半膳宿費,楚娣託親戚介紹她給兩個中學女生補課。她知道她三姑才享受了兩天幽獨的生活,她倒又投奔了來,十分抱歉。

楚娣在窗前捉到一隻鴿子,叫她來幫著握住牠,自己去找了根繩子來,把牠一隻腳拴在窗臺上。鴿子相當肥大,深紫閃綠的肩脖一伸一縮扭來扭去,力氣不打一處來,叫人使不上勁,捉在手裡非常興奮緊張。兩人都笑。

“這要等老秦媽明天來了再殺。”楚娣說。

九莉不時去看看牠。鴿子在窗外團團轉,倒也還安靜。

“從前我們小時候養好些鴿子,奶奶說養鴿子眼睛好。”楚娣說。

想必因為看牠們飛,習慣望遠處,不會近視眼,但是他們兄妹也還是近視。

誰知道這隻鴿子一夜憂煎,像伍子胥過韶關,雖然沒有變成白鴿,一夜工夫瘦掉一半。次日見了以為換了只鳥。老秦媽拿到後廊上殺了,文火燉湯,九莉吃著心下慘然,楚娣也不作聲。不擱茴香之類的香料,有點腥氣,但是就這一次的事,也不犯著去買。

項八小姐與畢先生從韶關坐火車先回來了。畢大使年紀大了,沒去重慶。他們結了婚了。項八小姐有時候來找楚娣談天。她有個兒子的事沒告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