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莉曾經問他喜歡哪個女明星,他說蓓蒂黛維斯——也是年紀大些的女人,也是一雙空空落落的大眼睛,不過翠華臉長些;也慣演反派,但是也有時候演愛護年青人的女教師,或是老姑娘,為了私生子的幸福犧牲自己。
“你為什麼喜歡她?”她那時候問。
“因為她的英文發音清楚。”他囁嚅起來:“有些簡直聽不清楚。”怕她覺得是他英文不行。
她可以想像翠華向他訴說他父親現在神經病,支開他父親,母子多說兩句私房話,好讓他父親去搜他的行李。
她起身去開抽屜取出那包珠寶來,開啟棉紙小包,那一撮小寶石實在不起眼,尤其是在他剛丟了那麼些錢之後。
“這是二嬸給你的,說等你結婚的時候給新娘子鑲著戴。”
他臉上突然有狂喜的神情。那隻能是因為從來沒有人提起過他的婚事。九莉不禁心中一陣傷慘。
蕊秋從前總是說:“不是我不管你弟弟的事,只有這一個兒子,總會給他受教育的。”
不給他受教育,總會給他娶親的。無後為大。
乃德續娶的時候想再多生幾個子女,怎麼現在連絕後都不管了?當然,自己生與兒子生,是人我的分別。她一直知道她父親守舊起來不過是為他自己著想。
還是翠華現在就靠九林了,所以不想他結婚?
因為心酸,又替他覺得窘,這片刻的沉默很難堪,她急於找話說,便笑道:“二嬸分了兩份叫我揀,我揀了一副翡翠耳環。”
他笑著應了聲“哦”,顯然以為她會拿給他看。其實就在剛才那小檔案櫃同一隻抽屜裡,但是她坐著不動。他不禁詫異起來,眼睛睜得又圓又大。再坐了一會就走了,微笑拾起桌上那包珠寶揣在袴袋裡。
她告訴楚娣他說的那些。楚娣氣憤道:“聽他這口氣,你二叔已經老顛倒了,有神經病,東西都該交給他管了。”
九莉想道:“她難道還衛護這倒過她的戈的哥哥?還是像人有時候,親人只許自己罵,別人說了就生氣?”
不是,她想楚娣不過是忠於自己這一代,不喜歡“長江後浪推前浪”。
那副耳環是不到一吋直徑的扁平深綠翠玉環,弔在小金鍊子上,沒耳朵眼不能戴,需要拿去換個小螺絲鈕。她拿著比來比去,頭髮長,在鬈髮窩裡盪漾著的暗綠圈圈簡直看不見。
留了一年多也沒戴過,她終於決定拿去賣掉它。其實那時候並不等錢用,但是那副耳環總使她想起她母親她弟弟,覺得難受。
楚娣陪她到一箇舊式首飾店去,幫著講價錢賣掉了。
“買得價錢不錯。”楚娣說。
九莉想道:“因為他們知道我不想賣。”
他們永遠知道的。
十二
燕山笑道:“噯,你到底是好人壞人?”
九莉笑了起來道:“倒像小時候看電影,看見一個人出場,就趕緊問‘這是好人壞人?’”
當然她知道他是問她與之雍的關係。他雖然聽見說,跟她熟了以後,看看又不像。
他擁著她坐著,喃喃的說:“你像隻貓。這隻貓很大。”
又道:“你的臉很有味道。”
又笑道:“噯,你到底是好人壞人哪?”
九莉笑道:“我當然認為我是好人。”看見他眼睛裡陡然有希望的光,心裡不禁皺眉。
剛認識的時候她說:“我現在不看電影了。也是一種習慣,打了幾年仗,沒有美國電影看,也就不想看了。”
他有點肅然起敬起來,彷彿覺得這也是一種忠貞。她其實是為了省錢,但是看了戰後的美國電影廣告也是感到生疎,沒有吸引力,也許也有對勝利者的一種輕微的敵意。
隔了些時他說:“我覺得你不看電影是個損失。”
她跟他去看了兩次。燈光一暗,看見他聚精會神的側影,內行的眼光射在銀幕上,她也肅然起敬起來,像佩服一個電燈匠一樣,因為是她自己絕對做不到的。“文人相輕,自古皆然。”
他對她起初也有點莫測高深,有一次聽她說了半天之後笑道:“喂,你在說些什麼?”
他出去很少戴黑眼鏡,總是戴沉重的黑框或是玳瑁邊眼鏡,面貌看上去完全改觀,而又普通,不像黑眼鏡反而引入注目。他們也從來不到時髦的飯館子去,有時候老遠的跑到城裡去吃本地菜或是冷清清灰撲撲的舊式北方館子,一個樓面上只有他們一桌人。
有一次兩人站在一個小碼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