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華北找了虞克潛來,到報社幫忙。虞克潛是當代首席名作家的大弟子。之雍帶他來看九莉。虞克潛學者風度,但是她看見他眼睛在眼鏡框邊緣下斜溜著她,不禁想道:“這人心術不正。”他走後她也沒說什麼,因為上次向璟的事,知道之雍聽不進這話。
“荒木說緋雯,說,‘我到你家裡這些次,從來沒看見過有一樣你愛吃的菜。’”之雍說。
九莉聽了沒說什麼。其實她也是這樣,他來了,添菜不過是到附近老大房買點醬肉與“鋪蓋捲”——百葉包碎肉——都是他不愛吃的。她知道他喜歡郊寒島瘦一路的菜。如果她學起做菜來,還不給她三姑笑死了?至於叫菜,她是跟著三姑過,雖然出一半錢,房子是三姑二嬸頂下來的,要留神不喧賓奪主,只能隨隨便便的,還照本來的生活方式。楚娣對她已經十分容忍了。楚娣有個好癖是看房子,無故也有時候看了報上的招租廣告去看公寓,等於看櫥窗。有一次看了個極精緻的小公寓,只有一間房,房間又不大,節省空間,櫥門背後裝著燙衣板,可以放下來,羨慕得不得了。九莉知道她多麼渴望一個人獨住,自己更要識相點。
食色一樣,九莉對於性也總是若無其事,每次都彷彿很意外,不好意思預先有什麼準備,因此除了脫下的一條三角袴,從來手邊什麼也沒有。次日自己洗袴子,聞見一股米湯的氣味,想起她小時候病中吃的米湯。
“我們將來也還是要跟你三姑住在一起,”之雍說。她後來笑著告訴楚娣,楚娣笑道:“一個你已經夠受了,再加上個邵之雍還行?”
在飯桌上,九莉講起前幾天送稿子到一個編輯家裡,雜誌社遠,編輯荀樺就住在附近一個弄堂裡,所以總是送到他家裡去。他們住二樓亭子間,她剛上樓梯,後門又進來了幾個日本憲兵,也上樓來了。她進退兩難,只好繼續往上走,到亭子間門口張望了一下,門開著,沒人在家。再下樓去,就有個憲兵跟著下來,掏出鉛筆記下她的姓名住址。出來到了弄堂裡,忽然有個女人趕上來,是荀樺另一個同居的女人朱小姐,上次也是在這裡碰見的。
“荀樺被捕了,憲兵隊帶走的,”她說。“荀太太出去打聽訊息,所以我在這裡替她看家。剛才憲兵來調查,我避到隔壁房間裡,溜了出來。”
之雍正有點心神不定,聽了便道:“憲兵隊這樣胡鬧不行的。荀樺這人還不錯。這樣好了:我來寫封信交給他家裡送去。”
九莉心裡想之雍就是多事,不知底細的人,知道他是怎麼回事?當然她也聽見文姬說過荀樺人好。
飯後之雍馬上寫了封八行書給憲兵隊大隊長,九莉看了有一句“荀樺為人尚屬純正”,不禁笑了,想起那次送稿子到荀家去,也是這樣沒人在家,也是這朱小姐跟了出來,告訴她荀太太出去了,她在這裡替她看孩子。九莉以為是荀太太的朋友,但是她隨即囁嚅的說了出來:她在一個書局做女職員,與荀樺有三個孩子了。荀太太也不是正式的,鄉下還有一個,不過這一個厲害,非常兇,是個小學教師。
這朱小姐長得有點像九莉的落選繼母二表姑,高高大大的,甜中帶苦的寬臉大眼睛。二表姑拉著她的手不放,朱小姐也拉著她的孔雀藍棉袍袖子依依不捨。九莉以為她是憋了一肚子的話想找人訴苦,又不便帶她到家裡去,不但楚娣嫌煩,她自己也怕沾上了送不走她,只好陪著她站在弄堂裡,卻再也沒想到她是誤以為荀樺又有了新的女朋友,所以在警告她。
這種局面是南京諺語所謂“糟哚哚,一鍋粥”,九莉從來不聯想到她自己身上。她跟之雍的事跟誰都不一樣,誰也不懂得。只要看她一眼就是誤解她。
她立刻把之雍的信送了去。這次荀太太在家。
“我上次來,聽見荀先生被捕的訊息,今天我講起這樁事,剛巧這位邵先生在那裡,很抱不平,就說他寫封信去試試。”她告訴荀太太。
荀太太比朱小姐矮小,一雙弔梢眼,方臉高顴骨,頰上兩塊杏黃胭脂,也的確兇相,但是當然幹恩萬謝。次日又與朱小姐一同來登門道謝。幸而之雍已經離開了上海。
二人去後楚娣笑道:“荀樺大小老婆聯袂來道謝。”
兩三個星期後,荀樺放了出來,也不知道是否與那封信有關。親自來道謝,荀樺有點山羊臉,向來衣著特別整潔,今天更收拾得頭光面滑,西裝畢挺。
“疑心我是共產黨。”他笑著解釋。
九莉笑道:“那麼到底是不是呢?”楚娣也笑了。
荀樺笑道:“不是的呀!”
他提起坐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