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多歲,神情抑鬱而嚴肅,整個人顯現出退伍軍人的那種強健和疲乏的形象。假如他有一條綬帶,馬呂斯就會說:“這是個退伍軍官。”他的神情是善良的,但又令人覺得難於接近,他的目光從來不看別人的眼睛。他穿一條藍色長褲,一件藍色騎馬服,戴頂好象永遠是新的寬邊帽,結一條黑領帶,穿件教友派襯衫,不是那種白得耀眼的粗布襯衫。一天,有個漂亮女人從他身邊走過時,說道:“好一個清潔的老光棍。”他的頭髮雪白。
當那年輕姑娘初次陪同他來坐在這條似乎是他們的專用木凳上時,只是個十三四歲的女孩,瘦得近乎難看,神情笨拙,毫無可取之處,唯有一雙眼睛興許還能變得秀麗。不過她抬眼望人時,總有那麼一種盯住不放的神氣,不怎麼討人喜歡。她的打扮是修道院裡寄讀生的那種派頭,半象老婦人,半象小孩,穿一件不合身的黑粗呢裙袍。他們看上去象是父女倆。
馬呂斯把這個還不能算老的老人和那個還未成人的小姑娘琢磨了兩三 天,就再也不去注意了。至於他們那方面,他倆似乎根本沒有看見他。他們安安靜靜談著話,絕不注意別人。那姑娘不停地又說又笑,老人不大說話,不時側過頭來,滿含一種說不出的父愛望著她。
馬呂斯已經養成機械的習慣動作,非得到這小路上來散步。他每次準能遇見他們。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
馬呂斯最歡喜一直走到那條小道的盡頭,他們坐的木凳對面。他在那條小道上,從一頭走到另一頭,經過他們面前,再轉回到原處,接著又走回來。他每次散步,總得這樣來回五六趟,而這樣的散步,每星期又有五六次,可是那兩個人卻從來不與他打過一次招呼。那男人和年輕姑娘,雖然他們好象有意要避開別人的注視,也許正因為他們有意要避開別人的注視,所以自然而然地多少引起了五六個經常沿著苗圃散步的大學生的注意,有些用功學生是來作課後散步的,另一些是彈子打夠了來散步的。古費拉克屬於後者,也曾對他們的仔細觀察了一些時候,但覺得那姑娘長得醜,便小心謹慎地儘快避開了。他象帕爾特人①射回馬箭那樣,在跑掉時射了個綽號。由於那小姑娘的黑裙和那老人的白髮給他留下很深印象,因此他稱那姑娘為“黑姑娘”,老人為“白先生”,誰也不知道他們姓什麼,沒有真名,綽號也就成立了。那些大學生常說:“啊!白先生已在他的木凳上了!”馬呂斯和他們一樣,覺得稱那不知名的人為白先生也還方便。
為了敘述方便,我們仿效他們,也將稱他為白先生。
這樣,在最初一年中,馬呂斯幾乎每天在同一時間,老見到他們。他對那男人的印象不錯,對那姑娘卻感到格格不入。
①帕爾特(Parthes),伊朗北部裡海一帶的古代遊牧民族,以善於騎在馬上向後射手敵人著名。
二光明是實
第二年,正是在本故事的讀者剛讀到的這一時刻,馬呂斯常去盧森堡公園的習慣忽然停止了,他自己也不明白這是為什麼,幾乎半年沒有去那條小路上走過一步。可是,有一天,他又去了。那是夏天的一個晴朗的上午。馬呂斯心情愉快,明麗的夏日給人的感受正是如此。他彷彿覺得所有他聽到的鳥兒唱歌的聲音,所有他從樹葉間望到的片片藍天全深入到了他的心裡。
他徑直朝“他的小路”走去。到了盡頭,他又看見了那兩個面熟的人依舊坐在從前的那條木凳上。不過當他走近時,那男人還是那男人,姑娘卻不象從前那個了。呈現在他眼前的是個秀美、挺拔、有著女性正值成年卻仍全部保留著女孩那極其天真的情態和最動人的體形,這是即逝和純潔的時刻,要表達只能用這幾個字:年芳十五。那正是令人驚歎並夾著金絲紋的栗色頭髮,光潔似玉的額頭,豔如薔蔽的雙頰,晶瑩的紅,閉月的白,那妙嘴發出來的笑聲如同光輝、語聲和同音樂,一個讓?古戎①要雕刻的維納斯的頸項而拉斐爾也要描繪的馬利亞的頭。而且,為了使動人的臉完美無缺,那鼻子雖長得不美,卻長得漂亮,不直不彎,非義大利型也不是希臘樣子,而是巴黎人的鼻子,那就是說某種俏皮、秀麗、不正規、純潔、使畫家失望詩人迷惑的鼻子。
馬呂斯走過她身邊,卻沒能看見她那雙一直低垂著的眼睛。他只見到栗色的長睫毛,輕掩著幽嫻恬靜的神態。這並不妨礙她微笑著聽那白髮老人和她說話,而且再沒有什麼比低著眼睛微笑更攝人心靈的了。
馬呂斯最初以為這是同一男人的另一個女兒,或許是從前那一個的姐姐。但是,當他再次被散步習慣第二次引到那木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