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她訴苦,卻不反抗。許多人訴苦,只有少數人反抗。我看過像《喜鵲淚》那樣的電視劇,我看過像《被愛情遺忘的角落》那樣的故事片那麼多的眼淚!那麼多的痛苦!那樣慘痛的結局!今天早晨在廣播裡我還聽見某個省份八位姑娘聯名倡議要做帶頭人,做到婚姻自主,與傳統決裂。她們的精神值得讚賞;她們的勇氣值得鼓勵。但是我不能不發問:“五四”時期的傳統到哪裡去了?從二十年代到五十年代反封建的傳統到哪裡去了?怎麼到了今天封建傳統還那麼耀武揚威?要同它決裂,要保衛自己的合法權利,年輕姑娘們還需要有人帶頭,還得從頭做起。總之,不管過時或不過時,我還是要大反封建,我還是要重複說著我說了五六十年的那句話:“買賣婚姻、包辦婚姻必須終結了。”
我還要講一件我耳聞目睹的事。
我的外孫女小端端出世以後,我們家請來了一個保姆,她原是退休職工,只做了幾個月就走了。她在我們家的時候,她的兒子常來看她,我有時也同他交談幾句。他不過二十多歲,在什麼店工作。他喜歡書,拿到工資總要買些新書、新雜誌。他每次來都要告訴我,最近又出了什麼新書。他母親回家後,他偶爾也來我們家坐坐,同我們家的人聊聊。後來說是他做了公司的採購員,經常出差買東西。他不再購買書刊了。不記得過了若干時候,他來講起他新近結了婚,請了八桌或十二桌客,買了多少傢俱,添置了多少東西,又如何僱小轎車把新娘接到家中,他講得有聲有色,十分得意。又過了若干時候,聽說他已經做了父親。有一天他的母親來找我的妹妹,說是他因貪汙罪給抓起來了。她想求我設法援救。我沒有見到她。過了不多久他在電視螢幕上出現了。人民法院判了他兩年徒刑。這是真實的生活,但是它和電視劇一模一樣,這也是買賣婚姻的一種結局吧。它對人們並不是陌生的。
二月九日
再憶蕭珊
昨夜夢見蕭珊,她拉住我的手,說:“你怎麼成了這個樣子?”我安慰她:“我不要緊。”她哭起來。我心裡難過,就醒了。
病房裡有淡淡的燈光,每夜臨睡前陪伴我的兒子或者女婿總是把一盞開著的檯燈放在我的床腳。夜並不靜,附近通宵施工,似乎在攪拌混凝土。此外我還聽見知了的叫聲。在數九的冬天哪裡來的蟬叫?原來是我的耳鳴。
這一夜我兒子值班,他靜靜地睡在靠牆放的帆布床上。過了好一陣子,他翻了一個身。
我醒著,我在追尋蕭珊的哭聲。耳朵倒叫得更響了。我終於輕輕地喚出了蕭珊的名字:“蘊珍”。我閉上眼睛,房間馬上變換了。
在我們家中,樓下寢室裡,她睡在我旁邊另一張床上,小聲囑咐我:“你有什麼委屈,不要瞞我,千萬不能吞在肚裡啊!”
在中山醫院的病房裡,我站在床前,她含淚望著我說:“我不願離開你。沒有我,誰來照顧你啊?!”
在中山醫院的太平間,擔架上一個帶人形的白布包,我彎下身子接連拍著,無聲地哭喚:“蘊珍,我在這裡,我在這裡”
我用鋪蓋矇住臉。我真想大叫兩聲。我快要給憋死了。“我到哪裡去找她?!”我連聲追問自己。於是我又回到了華東醫院的病房。耳邊仍是早已習慣的耳鳴。
她離開我十二年了。十二年,多麼長的日日夜夜!每次我回到家門口,眼前就出現一張笑臉,一個親切的聲音向我迎來,可是走進院子,卻只見一些高高矮矮的沒有花的綠樹。上了臺階,我環顧四周,她最後一次離家的情景還歷歷在目:她穿得整整齊齊,有些急躁,有點傷感,又似乎充滿希望,走到門口還回頭張望。彷彿車子才開走不久,大門剛剛關上。不,她不是從這兩扇綠色大鐵門出去的。以前門鈴也沒有這樣悅耳的聲音。十二年前更不會有開門進來的挎書包的小姑娘。為什麼偏偏她的面影不能在這裡再現?為什麼不讓她看見活潑可愛的小端端?
我彷彿還站在臺階上等待車子的駛近,等待一個人回來。這樣長的等待!十二年了!甚至在夢裡我也聽不見她那清脆的笑聲。我記得的只是孩子們捧著她的骨灰盒回家的情景。這骨灰盒起初給放在樓下我的寢室內床前五斗櫥上。後來,“文革”收場,封閉了十年的樓上她的睡房啟封,我又同骨灰盒一起搬上二樓,她仍然伴著我度過無數的長夜。我擺脫不了那些做不完的夢。總是那一雙淚汪汪的眼睛!總是那一副前額皺成“川”字的愁顏!總是那無限關心的叮嚀勸告!好像我有滿腹的委屈瞞住她,好像我摔倒在泥淖中不能自拔,好像我又給打翻在地讓人踏上一腳。每夜,每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