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以後我就沒有再看見滿濤,只有一次學習結束我下樓,在樓梯口遇見他,我想打個招呼,他埋著頭走開了。我實在不明白為什麼忽然要宣佈他是“反革命分子”,又無法向人打聽。後來我無意間聽人說,這裡的負責人看見滿濤態度好,工作積極,想給他摘掉“胡風分子”的帽子,就打了報告到上級和某某機關去請示,萬萬想不到會得到那樣的答覆。這可能是一種誤會吧。但是這裡的負責人卻不敢再打報告上去說明原意,或者要求寬大。於是大家將錯就錯,讓滿濤一夜之間平白無故地給剝奪了一切政治權利。
我不聲不響,又似怪非怪。我當時正在翻譯亞·赫爾岑的《回憶錄》,書中就有與這類似的記載,可見“四人幫”乾的是沙皇幹慣了的事情,但是包括我在內沒有一個人敢出來發表不同的意見,講一講道理,好像大家都喪失了理智。
然而事情並沒有結束。不久毛主席逝世了,我們都到出版社的大禮堂去參加了弔唁活動。過兩三天在我們的學習會上,組長宣佈室裡要開批判滿濤翻案的小型會議,每個學習小組派兩個代表參加。關於翻案的解釋,據說我們出去參加弔唁活動的時候,滿濤給叫到××室來由留守的工宣隊老師傅監督並訓話,滿濤當時就說他“不是反革命分子,不會亂說亂動”。這便構成了他的所謂翻案的罪行。這樣荒唐的邏輯,這樣奇怪的法律,我太熟悉了!造反派使我有了夠多的經驗,我當然不會再相信他們。但是我仍然一聲不響,埋著頭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實際上暗暗地用全力按捺住心中的不平,惟恐暴露了自己,引火燒身。我只是小心地保護自己,一點也未盡到作為一個作家、作為一個普通人所應盡的職責。幸而下一個月“四人幫”就給粉碎了,否則誰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
懷念滿濤同志(2)
總之滿濤給保全下來了。他在身心兩方面都受到大的損害。有一個時期人們甚至忘記給被冤屈者雪枉,為受害者治傷。但是這一切並不曾減少滿濤的工作的積極性。用“積極性”這樣的字眼並不能恰當地說明他的心願和心情。人多麼願意多做自己想做而又能做的事情!果戈理、別林斯基在等待他。他已經浪費了多少寶貴的時間啊。他本來可以翻譯很多的書。但是留給他的時間太少了。就只有短短的兩年!他死於一九七八年十二月。我到龍華公墓參加了他的追悼會,見到不少的熟人。這追悼會也就是平反會,死者的冤屈終於得到昭雪。在靈堂內外我沒有講一句話。肅立在靈前默哀的時候,我彷彿重見滿濤同志笑臉相迎的情景。望著他的遺像,我感到慚愧。我想人都是要死的,人的最大不幸就是活著不能多做自己想做的工作。滿濤同志遭遇不幸的時候,我沒有支援他,沒有出來說一句公道話,只是冷眼旁觀,對他的不幸我不能說個人毫無責任。
三月二十五日
說真話之四(1)
關於說真話,各人有各人的想法。有人說現在的確有要求講真話的必要,也有人認為現在並不存在說真話的問題。我雖然幾次大聲疾呼,但我的意見不過是一家之言,我也只是以說真話為自己晚年奮鬥的目標。
說真話不應當是艱難的事情。我所謂真話不是指真理,也不是指正確的話。自己想什麼就講什麼;自己怎麼想就怎麼說——這就是說真話。你有什麼想法,有什麼意見,講出來讓大家瞭解你。倘使意見相同,那就在一起作進一步的研究;倘使意見不同,就進行認真討論,探求一個是非。這樣做有什麼不好?
可能有不少的人已經這樣做了,也可能有更多的人做不到這樣。我只能講我自己。在我知道話有真假之分的時候,我就開始對私塾老師、對父母不說真話。對父母我講假話不多,因為他們不大管我,更難得打我。我父親從未打過我,所以我常說他們對我是“無為而治”。他們對我親切、關心而且信任。我至今還記得一件事情。有一年春節前不久,我和幾個堂兄弟要求私塾老師提前兩天放年假,老師對我父親講了。父親告訴母親,母親就說:“老四不會在裡頭。”我剛剛走進房間,聽見這句話連忙轉身溜走了。母親去世時我不滿十歲,這是十歲以前的事。幾十年來我經常想起它,這是對我最好的教育,比板子、鞭子強得多:不能辜負別人的信任。在十年浩劫中我感到最痛苦的就是自己辜負了讀者們的信任。
對私塾老師我很少講真話。因為一,他們經常用板子打學生;二,他們只要聽他們愛聽的話。你要聽什麼,我們就講什麼。編造假話容易討老師喜歡,討好老師容易得到表揚。對不懂事的孩子來說,這樣混日子比較輕鬆愉快。我不斷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