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一間房,四面都是牆。
驀地想起這句打油詩,她竟有些想笑。
空空如也的禪房,比柴房還不如——柴房尚有二斤稻草。這冷如地窖的房中,只一地席,一蒲團,看著比沒東西還冷。
崔妙璩與春見自詡於庵寺無所不知,先前也見過此屋,以為年久失修無人居住,不防裡頭竟住了個老僧。
庵寺裡住僧人,甚是可疑。
雖是穿越而來,好歹也於這大齊朝活了十餘載,連中古京城雅言她都很快學會,京中八卦亦是瞭如指掌。從前她亦聽說過,有類尼寺看似一本正經,實則私下做著腌臢的皮肉生意,尼僧之間也多有不清不楚。當初阿爹阿孃為她挑選清修之地,也是經由一番細細摸查,確保此處底子乾淨,這才將人送來。
莫非還是上了當?
崔妙璩狐疑盯著老僧。
只見他走到牆邊,黑暗中摸出個油燈,點燃一星蔫蔫兒的火苗,看著也是要死不活。
春見急道:“莫點燈,恐引來賊人。”
老僧背對她們,背影幢幢如鬼。他語氣平靜。
“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
崔妙璩一愣:“你是出家人。”
他坦然回頭:“所以呢?”
“出家人……不應該慈悲為懷嗎,怎可……”
她忽然頓住。
老僧知她所想:“……怎可濫殺無辜。你不說完,是知道他們並非‘無辜’,反倒正在濫殺無辜。何況,你殺那人時,乾脆利落,可不見半分‘慈悲為懷’。”
我那是報仇加補刀,誰知你有沒有殺透啊!萬一又爬起來呢!
崔妙璩忍不住腹誹。
心知老僧所言非虛,只他這身張揚肆意的殺戮戾氣讓她覺得不安,怕才出虎穴,又入狼窩,這才試探一句。
眼下看來,怕是碰上個清秀老年版的魯智深了。
思及此,她又問:“外間既是阿鼻地獄,怎不見你去相救。”
老僧在牆角油燈旁就地一坐,橫劍腿上,遙相望之:“於我何干。”
那我們又於你何干,何必相救?!
到底還是沒問出口。
又見他一副打坐入定,不願多談的模樣,她與春見貼著地席邊緣草草坐下。
禪房陰冷刺骨,又不敢睡,鵪鶉般彼此相依。好在總算無人驚擾,不及片刻,門外吵嚷勢弱,漸而平息。
想必流民劫掠完畢,恐官府追責故四散逃遁。她與春見雖苦寒難耐,到底活著捱到天光。
晨曦於竹門投下闌珊光影,老僧不知何時睜開眼。
“你們可以走了。”
枯坐一夜,二人渾身僵硬發澀。互相支撐著站起,崔妙璩問:“外間……已經平安無事了?”
卻見老僧再度闔上雙目。
並不回答。
昨夜天下大亂,她其實並沒有看清救命恩人的容顏,只記得那雙亮如寒星的眸子,和一把蒼老胡須。而今藉著屋內微光大膽一看,心下唏噓。
他實在是個老人。老得像有兩百歲。老得彷彿早該死了,卻留戀人間、不捨超脫,於是變做不死不活、不人不鬼的一抹幽魂。
春見也望見了,顯是有些害怕,死死揪緊她的衣袖。
崔妙璩深吸口氣,盈盈一拜:“承蒙大師捨命相救,小女感激不盡。望大師惠告法號,來日必當結草以報。”
語畢。那老僧仍不作答。
再等片刻,依舊如此,好似根本沒聽見她說的話。
脾氣恁地古怪,看來只能待回頭上洛尹派人將此事整治收尾,她再領著阿爹前來酬謝。
這樣想著,她轉身要走,卻被春見牽住衣袖。
“娘子……你看!”
崔妙璩舉目望去,見那老僧面朝曦光,一滴濁淚,沿著枯槁面容蜿蜒而下。